“那是谣传,没有根据。”苏沛霖解释道,“这回是乩训,神仙说的,不会错。”
“老蒋能回来吗?”
“当然能,老蒋有美国后台。”
“苏管账说得对,老蒋有美国后台。共产党怎么是美国的对手?美国在朝鲜正在打共产党,我看朝鲜人民军和解放军是抵挡不住的,说不定啥辰光打过鸭绿江,美国人一到东北,事体就差不多了。”
娘对于儿子的话不大相信,转过脸去,问苏沛霖:
“你说是吗?”
“只要美国到了东北,或者到了上海,共产党一定垮台,老蒋跟着就会回来。”
“这么说,老蒋今年一定要回来啦?”
“大致差不多。”
朱筱堂听了苏沛霖比较肯定的回答,顿时眉飞色舞:
“到辰光,哼,瞧我的!我给爸爸报仇,头一个就把汤富海抓住。他一定是共产党,先把他干掉再说!”
她对他连忙摇手,说:
“这些话,千万不能乱说,记在心里就好了。”她并非不痛恨汤富海,可是她更痛恨干部,说,“汤富海不过跟在共产党屁股后乱哄哄,最可恶的是那些干部。没有他们,汤富海的腰板没有这么硬!”
“太太说的一点也不错,没有干部,汤富海算啥?要是在从前,我用两个手指早把他捏死了!”
“孩子,要记住那些干部。汤富海这些泥腿子就是干部煽动起来闹事的。古人说得对,擒贼先擒王。村里没有干部,光是汤富海这些泥腿子,天大的本事也闹不起事来。”
“我不在农会,村里很多事都没我的份,有些干部的名字闹不大清楚。”
他的眼睛望着苏沛霖。娘懂得儿子眼光的意思,代他说道:
“苏管账知道的多,认识的人也多,可以帮你的忙。”
苏沛霖不等朱筱堂说,他主动接上去讲:
“这没问题。我给你弄一份干部名单来,方便的话,我还可以探听探听他们的行踪。”
“那好。村里有不少人参军了,他们的心都是向着共产党的,这些人也可恶!”
“他们给共产党当炮灰,活不长的。”
“打听一下哪些人参了军,将来有用处。”
“你说得对。”苏沛霖补充道,“还有党员,将来也好派用场。”
“对,现在咽下这口气,把账一笔笔记在心里,等将来。”她语意双关地说,“将来将来①就好了。孩子,现在得忍着。”
①“将来”是指蒋介石回来的意思。
“说老实话,我可有点忍不住。”
苏沛霖凑趣地说:
“少爷说得对,谁也忍不住。”
“一定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能忍,才有将来。”
“忍到啥辰光?”
“苏管账不是说了,今年要改皇元吗?”
“可是乡下一点动静也没有啊!”他转动着眼睛,望着窗外灰沉沉的暮霭,静悄得有点闷人。
“别忙,还没到时候……”
“要不要到上海去一趟,找叔叔打听打听?”
“找叔叔?”她想了想,说,“不行。你叔叔为了借你爹五十两金子没还,早断绝了往来。现在去找,不是送上门去叫人笑话!”
“找姑爹?”
“找姑爹倒可以。他们在上海日子过的可舒服啦,和工商界的大人物常来常往,消息灵通。上海又是水陆码头,人来人往,见多识广。幸亏朱家出了你姑妈,不然,啥靠山也没有了。”
“我亲自去一趟……”
她想起早些日子收到朱瑞芳从上海寄来的信,摇摇头,说:
“他们很忙,现在又碰上‘五反’,听说也很为难,还没有过关,怕顾不上这些事。”
“那找姑妈。姑妈很喜欢我,每次从上海来,都给我带不少物事来。姑爹听姑妈的话的。”
“那倒是的。”
“明天就去,好不好?”朱筱堂急于想到上海。
“不好,”她抚摩着他的头说,“你不能去。”
“为啥?”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胜感伤地说:
“唉,你忘记了吗?我们是被管制的,出入要报告,到远处去要请假。现在不比从前,不能随便走动了。”
“请假,就请假好了。”
“请假,人家不一定准。为啥忽然要到上海去?汤富海一问,你哪能回答?”
“这不关他的事,不理他。”
“说的倒轻巧,”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我们在人家手掌心里过日子,不理他不行。”
“这么说,就不能去了吗?”
娘半晌没有回答。暮色越来越浓,屋子里的物件很难辨认清楚了。
“去吗,”她思索地说,“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紧紧抓着娘的手,要办法:
“啥办法?快说。”
“苏管账跑一趟,探探你姑妈的口气,要是愿意你去找个借口,写封信来,不就可以请假了吗?”
“这确是个好办法!”他霍地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拍着掌。
她连忙止住了他,摇着手,说:
“看你高兴的,别拍巴掌,给左邻右舍听到,又要引起人家注意了。”
“不要紧,他们都忙着吃晚饭哩,听不见。”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是讲话的声音已放低了,蹑起脚尖,走上一步,附着苏沛霖的耳朵说:
“那你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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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健听完余静汇报和韩工程师谈话的情况,察觉她的信心不高,于是反问道:
“你觉得没有把握吗?”
余静想了想,说:
“也不能这么讲。”
“那你的意思是——”杨健锐利的眼光停留在她的脸上,等待她的回答。
余静坦率地把她的思想情况在杨健面前暴露出来。她说:
“我觉得和韩工程师这样的人很难谈话。他的态度老是不明朗,讲话也不痛快。你说他不想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吧,他表示一定要划清界限。你要他检举吧,他又说要研究研究,简直摸不透他的心思。”
“这就是韩工程师这类知识分子的特点:又要站稳工人阶级的立场,又要依靠资产阶级,动摇在两个阶级之间。他在考虑怎样才可以维护自己的利益。”
“我喜欢痛痛快快,像韩工程师这样,真急死人。”
杨健听她天真的想法,不禁笑了:
“所以你是工会主席,而不是工程师。”
“我一辈子也不想当工程师。”
“那不对,工程师有各式各样的,工人阶级也要培养自己的工程师,对于我们国家建设来说,工程师是很重要的人才。从韩工程师的过去情况看,他还是比较倾向进步的,有时也有正义感。但是他和徐义德打了许多年的交道,‘五反’来了,徐义德更要拉他一把,怕他检举。他想超然在两个阶级之外,事实上不可能。他想对两方面都应付,却又办不到。因此犹豫不决。这是不足为奇的。假使他很快很坚决地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像你所说的痛痛快快地检举立功,这倒是很奇怪了。那就不是韩工程师了。”
“永远这样犹豫下去,‘五反’哪能进行?你不是说要突破韩工程师这个缺口来扩大‘五反’的战果吗?”她想起杨健的指示,便提出这个问题。
“现在我也没有改变我的意见。动摇的人最后必然会倒向一边,他不能够永远在中间摇摆。照我的判断:韩工程师可以站到工人阶级立场上来的。他目前顾虑的是职位和前途。解除这个顾虑,他就会站到工人阶级这方面来了。我们一方面要给他谈清伟大工人阶级的光辉灿烂的前途和社会主义的远景,另一方面要指出民族资产阶级没落的前途和目前他们可能用的丑恶手段。这样,韩工程师得要慎重考虑自己的问题了。”
“你以为有绝对把握吗?”
“当然有。虽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是有的。主要看你的信心了。”
余静很严肃地说:
“只要组织派我去,我一定有信心去完成这个任务。”
“当然仍旧派你和钟珮文去。”杨健望着工会办公室门外走过的人群,想了想,又说道,“韩工程师检举任何一点材料,都要采取鼓励的态度。开始的辰光,不要要求太高,只要他肯检举,慢慢地会提供许多材料。”
“我根据你的指示去做。”她说,“过去我把他看得太单纯了,经你这么一分析,对这样的知识分子有了深一层的认识。
我也有了把握。”
第二天是厂礼拜。余静抓紧时间,仍然约了韩云程下午四点钟在厂里谈话。
四点还欠五分,韩云程就走进了试验室。余静和钟珮文来的更早,他们两个已经在里面等候了十分钟。韩云程坐了下来,钟珮文劈口就问:
“韩工程师,你这两天研究的哪能?”
上次谈话后,他一直没有宁静过。他认为徐义德确实有许多不法行为,作为一个工程师,有义务向国家报告。余静那样热忱地欢迎他回到工人阶级队伍里来,而且钟珮文还说工会的门永远向他开着的,难道韩云程是铁石心肠的人吗?研究科学的人可以一直昧着良心代人掩饰罪恶的事实吗?自己虽然说要经过研究才能下结论,车间里生活难做的原因不是很清楚吗?讲研究这一类的瞎话不过是明明骗人罢了。韩云程就是这样蒙混过去吗?将来水落石出,叫人发现,韩云程的面子搁在啥地方?应该老老实实讲出来,这才是科学的态度。他曾经决心到工会里向余静报告徐义德的不法行为,可是走出试验室没有几步路,在车间门口站住了,皱着眉头问自己:这样好吗?徐义德待自己不错呀,很赏识自己的才能。梅佐贤不是说徐义德认为目前的职位有点委屈自己,准备提为副厂长吗?副厂长当然没有啥了不起,不过,这名义也蛮不错。工程师仅仅是管理技术方面的事,副厂长不同啦,是掌握全局的职位。不消说,每月收入的单位也会增加一些的。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自然是好事,但工程师的职位究竟是徐义德委派的,每月的单位也是厂里发的,不是工会给的啊。现在“五反”来了,政府支持,工会撑腰,徐义德低头。“五反”过后,徐义德这种人会永远低头吗?在“五反”里检举,他会不报复吗?工程师这职位可以保的牢吗?“五反”赞成,就是不检举,双方都不得罪,又能保住自己的职位,那不是很理想吗?
正在他皱着眉头思虑的当儿,钟珮文从工会那边走来,见他站在车间门口发愣,便问道:
“韩工程师,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想啥?”
韩云程没有注意钟珮文向他面前走来,听到叫他,凝神一看:钟珮文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好像自己的秘密叫钟珮文发现了,满脸绯红,支支吾吾地说:
“没啥。我到厕所去。”
他不敢停留在那里,慌慌张张真的到厕所去了。从厕所回到试验室,他还是宁静不下来,做啥事体都想到这个问题。他谴责自己,他要回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来,可是一抬起脚要到工会去,背后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拉着他。他耳边仿佛有人轻轻地在说:要想想后果呀!他努力不想这些事,设法使自己忙于工作,不让脑筋闲下来。可是这些事像个幽灵似的,时时在他面前闪现出来。今天厂礼拜,他原来准备一个人到吴淞口去跑一趟,摆脱这些烦恼,站在江边去眺望浩浩淼淼的江水。可是余静约他下午四点钟谈话。他跨进试验室以前,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