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去吧。”
朱延年跨出“五反”办公室的门,马上把手从额角上放下,暗自对自己说:这回算我倒霉,以后,等着瞧吧。黄仲林有天大的本事,拿出来好了,朱延年绝不在乎,看谁翻过谁的手掌心!
事后,黄仲林把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童进。童进越发放心,一点顾虑也没有了,勇气百倍地从事材料组的工作,主动给黄仲林提供了许许多多的材料,团结店里的职工,形成核心力量。他成为黄仲林得力的助手。
童进接过李福才那包厚厚的材料心里十分喜悦,打开一看:第一页是张材料单子,每份材料都有标题,注明来源,还有时间、地点,眉目清楚,一目了然。他钦佩地对李福才说:
“你们整理的材料真好。”
“这样便于你们查对。”
“你们自己留底吗?”
“重要的,我们把原件留下,抄了一份给你们;同你们有关系的,就把原件给你们,我们把重要部分摘了下来。”
“这个方法太好了,黄队长,我们材料组也要仿照他们的办法,好不好?”
“完全由你决定,我没有意见。你是搞会计的,管理材料一定像管账一样的清楚。”
“管材料可没经验,这是头一回,要不是你的鼓励,我真不敢担任材料组的组长哩。……”
童进的话还没有说完,叶积善一头伸了进来,站在门口,满怀高兴地小声地说:
“黄队长,有信……”
“啥地方来的?”
“从朝鲜来的。”他的声音很细,语调机密,生怕给门外的人听见。
“志愿军的信?快进来。”
志愿军的信是区增产节约委员会转来的。黄仲林打开一看,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对童进说:
“你看:戴俊杰和王士深的信来了。部队办事真快,接了我们的信,马上就复,写得这么详细,问题更明白了。”
“志愿军么。”童进望着信,钦佩地说。
“对,志愿军。”黄仲林重复了一声,皱着眉头想了想,用商量的口吻对李福才说,“你能在上海多住两天吗?”
“只要搞到材料,多住两天没关系。”
“那好。”黄仲林两只手按着桌子,眼光对着李福才、童进和叶积善他们,很有把握地说,“现在几个主要方面的材料都来了,连没想到的刘蕙蕙,也主动写了检举信来。我想准备几天,向区里请示一下,就动手,看朱延年还有啥办法抵赖!”
“没问题吗?”童进想起朱延年那股牛脾气,信心有点不高。
“不能说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朱延年要抵赖也不容易。”黄仲林充满了信心,转过来,对李福才肯定地说,“朱延年的问题解决了,你带回去的材料更具体更完全呀!”
“那我等朱延年的问题搞清楚了再回去。”李福才说,“有啥事体,我还可以帮点忙。”
黄仲林拍拍李福才的肩膀说:
“这再好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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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琳听说今天福佑药房要开会斗朱延年,不放心,想来听听,却又不敢来。她不是福佑药房的职工呀!正当她拿不定主意的辰光,叶积善来了。童进想起马丽琳一定知道朱延年许多五毒不法行为,建议叫叶积善来请马丽琳参加,黄仲林立刻同意了。
马丽琳今天穿的一件紫红色的缎子对襟夹袄,胸前有一排深蓝色的充宝石的精圆的钮子,下面穿着绿呢绒的西装裤子。她走进房间,对着镜子梳了梳那波浪型的头发,便和叶积善搭了一路电车到福佑药房去。
她一走进福佑药房,便发现自己这身衣服很不合适,在那一片蓝色的和灰色的衣服中间显得特别刺眼,早知道应该换身素净的衣服来,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叶积善把她领到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她暗暗向四周巡视了一下,福佑药房今天完全变了样:栏杆里的两排桌子都搬掉了,里面放着一排排木板凳和椅子。靠墙那里放了一张桌子,上面铺了一块白布。墙上挂的那些医药卫生部门送的横匾和条幅仍然和往常一样的挂着,新药业公会送的那幅贺幛,红底金字,特别突出:“全市医药界的典型,现代工商业者的模范。”
她坐在那里心有点不安,好像大家的眼光都朝她身上射来,感到热辣辣的不好受。幸亏黄仲林带着朱延年到靠墙的那张桌子上来了,大会开始了。
马丽琳仔仔细细看了朱延年一眼:朱延年好像早就有了准备,穿了一件灰布人民装,没有戴帽子,头发虽然有点披下来,两只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奕奕有神,心里很笃定的样子。她的心稍为安定了一些。
她因为注视朱延年,没有留神听刚才黄仲林宣布开会讲的一大堆话,不知道他说啥。
接着黄仲林讲话的是童进。他讲得满头满脸都是汗,一边高声喊叫,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指着朱延年,气愤愤地说个不休,那唾沫星子直往外喷,差一点没喷到马丽琳的脸蛋上。她心里想:看不出童进这个青年小伙子,现在变得这样能讲会道的,生龙活虎一般,那股劲头,就差伸出手来打人了。她给朱延年担心:一个个上台揭朱延年的底,他这个脸搁到啥地方去,以后还要不要和这些人共事呢?
叶积善接着走上去讲话,比童进平静的多了,但是语调也是很气愤的,诉说朱延年一件件的坏事,连朱延年和刘蕙蕙离婚的事也端出来了。这些事马丽琳听出兴趣来了。她很高兴叶积善带她来参加这个会,使她了解她过去不知道的事体。她一句句留心听下去。
第三个上来的是夏世富,叫她心头一愣:她知道夏世富是朱延年的心腹,平日朱延年待夏世富最好,夏世富也最听朱延年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从来没有一句二话的。夏世富在朱延年面前仿佛是架自动机器,听凭朱延年指挥。这架自动机器向来没有主见的。今天上台,难道也攻击朱延年一番吗?她把耳朵冲着墙那边,凝神地听。夏世富也没有说啥大不了的事,只是讲些零零碎碎的事,叫朱延年赶快坦白。
她放心了。
一个下去,一个紧跟着上来,马丽琳到后来记不清有多少人上台指着朱延年的面扎诉说了。她心里有点慌:这样诉说下去,有个完吗?朱延年吃的消吗?她微微抬起头来,向朱延年扫了一眼:朱延年站在那里,意外地安定,紧闭着嘴,眉头开朗,态度安闲,眼光里露出一种蛮不在乎的神情。她虽然相信朱延年有办法对付这个严重紧张的场面,可是究竟放心不下,有点儿替他担忧。
要上台讲话的人差不多都讲了,黄仲林见朱延年还没有表示,而且态度很沉着的样子。他便向台下的人望了望,问道:
“大家还有意见吗?”
童进站了起来,指着隐藏在左后方角落上坐着的夏世富说:
“夏世富说话不老实,尽讲些鸡毛蒜皮的事,有意包庇朱延年。要他再发言,揭发朱延年的五毒罪行。他了解的事体比啥人都多!”
台下的人高声响应:
“对!夏世富要和朱延年划清界限!”
夏世富坐在那时,以为已经过了关,没人注意他了。他没想到童进注意到他。他没法再隐藏,也不敢站出来,要是脚底下有个洞,他真想钻下去。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来了,担心这回可过不了关啦,再上台发言,不能尽谈小事不谈大事了。大事,朱延年就站在旁边呀,哪能好开口呢?
真是左右做人难,他的眼光向朱延年求救。
朱延年咬了咬嘴唇,脸色有点儿发青。他果断地走到黄仲林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很诚恳地向黄仲林要求道:
“黄队长,我请求下去向你个人坦白。”
“真的吗?”
“绝不说半句假话。”
“只要坦白交代,在啥地方都行。”
“谢谢黄队长。”
黄仲林说明朱延年准备坦白交代,宣布散会。办公室的空气顿时松下来,大家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朱延年,仿佛说:看你这一次敢不坦白!叶积善被黄仲林叫到面前去谈了两句。叶积善连忙走到马丽琳面前,说:
“我们谈谈好不好?”
“有啥不好?”马丽琳反问了一句。
“来吧。”
他和马丽琳两个人走到经理室去。她一走进去,顺便把门关上。他立刻想起童进那天晚上在她家的情形,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警惕地说:
“不用关门,开着门谈一样……”
正好童进推门进来,门敞开着。叶积善要马丽琳坐下,同时约童进一道谈。他想了想怎么开头,过了一会,开门见山地说:
“刚才会上揭发的那些事,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朱延年做的坏事可多呢,你也上了他的当。”
“是呀,我从前不晓得他这么坏啊,我当初还以为他是有钱的大阔佬哩。”马丽琳想起当舞女积蓄的一些钱都叫朱延年左骗右骗花光了,有点心酸。
“你想想看,你该怎么做?”
“我怎么做呢?”马丽琳反问自己,得不到回答,便央求道,“你告诉我,我一定做。”
童进说:
“叶积善同志不是要你自己想吗?你自己做的事不晓得吗?”
马丽琳脸唰的一下绯红了,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暗示地说:
“有些事体我已经说过了,还要说吗?”
童进懂得她指的啥,说:
“说过的事,就不要再说了,没有说过的事,快说出来。”
马丽琳认真地想了想,下了决心,说:
“他是奸商。他不坦白,我就和他离婚。我不要他,这个决心是有的。我反正还年青……”
“单有这个决心不够,”叶积善同情地看了她一下,说,“还要立功。”
“哪能立功呢?”马丽琳不解地望着叶积善。她想: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还不够吗?
“有啥法子叫他坦白?”叶积善说,“你能想办法叫他坦白,你就算立功了。”
她无可奈何地瞪着眼睛,说:
“这我没有办法呀,你晓得,朱延年可厉害哩。”“你晓得他的事体很多,”叶积善鼓励她道,“你又聪明,你一定有办法。”
“不。他啥事体也不告诉我。他这个人门槛精来兮,拿我当小孩子看待,高兴辰光,带点巧克力精回来,从来不给我谈正经。不高兴就给我眼色看。”
童进摇摇头,嘴上浮着一个不信任的微笑,说:
“你真的一点不晓得吗?”
马丽琳从童进的微笑里知道他一定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了,她脸上热辣辣的,接连否认道:
“真的一点不晓得。”
“你想想看,”叶积善说,“你立了功,对朱延年也好呀。”
马丽琳歪着头,皱起淡淡的长眉毛,努力回忆和朱延年认识的经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朱延年有啥五毒不法行为。今天会上听到的,在马丽琳来说,都是新鲜事。她像是坠入朱延年迷人的陷阱里,过去一直糊里糊涂过日子,今天才算是拨开云雾,看清了朱延年的狰狞面目。她有点恨朱延年,一想起朱延年待她不错,赚了钱都花在家庭的费用上,又有点怜悯他。但听到会上大家揭发的坏事,都骂他是不法的资本家,又不敢同情他。她心里这种复杂的情绪,使得她的思路乱了,像是一把没有头绪的乱丝,不知从何想起。她苦恼地说:
“我实实在在不晓得呀!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