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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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1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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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倒会讨便宜……”
  他伸伸舌头,说:
  “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别生气。”
  她心里一点也没有生气。刚才她有意从水池跑开,试试他的心,看他赶上来不赶上来。他接二连三赔不是,使得她心里很乐,觉得他人很老实,真心爱她,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们两人慢慢地走到池边。她站在池边给月光照得变成墨绿色的四人靠背椅上,准备坐下去。他向四面望望,指着背后树下两张椅子说:
  “那边去坐一会吧。”
  她嫌树底下太阴暗,黑啾啾的,摇摇头,指着身旁的椅子说:
  “这里不是很好吗?”
  “这里?唔,也很好。”
  他讲话很不自然,也说不出一定要到树底下去的道理,又怕她不高兴,就坐了下去。两个人拘谨地各坐一边,中间空着两个位子。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言语。他生怕自己再说错了话,惹她生气,不知道说啥是好。他的脚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石板和泥土。她呢,肚子里有话,不说,等他先开口。她的头微微低着,眼光对着池面的圆圆的一轮明月。
  他几次要说话,话已经到了嘴边,又吞了下去。半晌,他才嗫嚅地说:
  “你从啥地方来?”
  她回答得很简单:“厂里。”
  他又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她问了:
  “怪我迟到吗?”
  “不,不。”他慌忙声明没有这个意思。
  “应该怪我,厂里有点事,来迟了。”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管秀芬竟然承认了错误。但他还是不敢责备她,却说:
  “多等一歇没啥?今天晚上我反正没事……”
  他的语调自然一些了,脚也不去踢石板和泥土了,平静地踩在地上。他不知道再说啥是好,两个人又沉默了。
  她默默坐在靠背椅上。他不能再支支吾吾,也不敢正面说啥,怕碰一鼻子灰。他想了一会,说:
  “你今天在车间读报了吗?”
  她听到这句话,心中暗暗笑了,知道他问这句话的意思。她今天在车间给姊妹读了报,而且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有劲,读完了以后,感到身上轻松,精神愉快。但她把这些喜悦的情绪隐藏在心底里,没让任何人知道。她说:
  “没有。”
  “你不是细纱间的读报员吗?”
  “是呀,记录工兼读报员,没有人开除我。”
  “那你今天为啥不读报呢?”
  “天天读报太腻味了,天把天不读报也没啥。”
  “不能不关心时事……”他的语调有点责备她的意思。
  “为啥今天要特别关心时事呢?今天有啥大事吗?你倒给我说说……”
  他的脸发热了。早几天他写了一首小诗,题目是《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投给了《劳动报》。《劳动报》编辑部给他修改了一下,今天登在四版的右下面的角上。他今天一早发现自己的作品和名字头一次登在报上,心里就怦怦地跳,拿着那份报看来看去,舍不得丢掉。那首诗,他已经可以背诵出来了,可是还要一个劲地读,好像每一行诗里有无穷的奥秘,越看越新鲜,越看越有意思。见了熟人,他都要把话题拉扯到《劳动报》上,关心人看过了没有。厂里大门光荣榜旁边原来是张贴《劳动报》的地方,他怕今天别人忘记贴了,特地跑去看看。《劳动报》和往常一样地张贴在那里,他放心了。站在那张《劳动报》面前,他又把四版右下面角上的那首诗看了个够。
  他伸手到西装裤子的口袋里,摸出那张《劳动报》,送到她手里:
  “我带了一张,你看。”
  在皎洁的月光下,她仔细看了看一版和二版的大标题,三版也看了一下,就是不看四版,轻描淡写地说:
  “没啥大事体。”
  她的眼光暗暗凝视着他。他皱着眉头,心里焦急,又不好意思张口,怕她再把报退回来,忍不住说:
  “四版你还没看哩。”
  “哦,”她翻到四版马马虎虎一看,若无其事地说,“也没啥。”
  他坐过去一点,指着四版右下面的角上,腼腆地说:
  “这个看了吗?”
  他说完话,不好意思再盯着报纸,望着她那根挂在靠背椅上的长长的辫子。
  她不得不看那首诗了。她的脸也红了。她满肚子的喜悦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格格的笑声:
  “真的成了作家了,怪不得要我看报哩!”
  “一首小诗,不算啥,当作家还早着哩,你别笑话我!”
  “啥人笑话你?”
  “你。”
  “我!”她瞪着两个圆圆的眼睛,摇摇头,说,“我没文化,哪能有资格笑话你?……”
  她最近在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在陶阿毛和钟珮文之间选择哪一个,她还拿不定主意。她无意之中流露出自己内心的秘密。他听了这话,马上接过去说:
  “不,你也有文化,你的稿子写得不错。”
  她把手上那张《劳动报》折起,放进藤子编制的手提包里,她把话题岔开,关心地指着他身上的衣服,说:
  “看你衣服穿得脏成这个样子,也不晓得换一身……”
  他见她把《劳动报》收进小手提包,从她的话里更感到无限的温暖。他连忙扑扑灰布人民装的上衣和裤子,用抱歉的口吻说:
  “是呀,今天本来要换的,怕来迟了,忘记换了。”
  他坐在她旁边,和她那一身整洁的服装一比,确实感到有些惭愧。她指着他的衣服说:
  “看你那袖子,又是油渍,又是粉笔灰……”
  他嘴上漾开了笑纹。最近管秀芬表面上不大和他打招呼,暗中却很注意他,而且看得那么仔细。他感激地说:
  “我明天就换……”
  他望着她披在额角上的头发。
  “你换不换,同我没关系。”她含羞地低下了头。
  他们两人谈话的声音低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啥。
  园子里静悄悄的,远方传来唧唧的虫声,在歌唱愉快的夜晚。从黄浦江边吹过来的微风,掠过树梢,吹拂过水面,平静的水池漾开涟漪,圆圆的月亮和圆圆的灯光仿佛在水中喝醉了酒,摇晃着。映在水池两边的树的倒影,也轻轻摆动。公园里各色各样的花朵,徐徐吐露着芳香,给微风一吹,四散开来。
  钟珮文和管秀芬两个人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倒映在水里,看不大清楚,好像是一个人的影子,沉醉在幸福的海洋里,随着微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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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礼拜六的晚上,在戚宝珍的宿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宿舍里每个房间的电灯都熄灭了,走道上那盏电灯像是没有睡醒似的,不明不灭的吊在垩白的屋顶上,显得有点阴暗。戚宝珍带着珍珍在房间里忙碌地工作。她两腿浮肿,吃力地迈着步子。
  戚宝珍把杨健的和珍珍的衣服整理好,有的挂在衣橱里,有的放在五斗橱里,刚才仔细地告诉珍珍哪些衣服放在啥地方,她还不放心,把珍珍拉到面前,问她:
  “爸爸的灰布人民装在啥地方?”
  “在衣橱里,”珍珍信口说出,两只小眼睛一转动,发觉不对,连忙摇了摇手,微笑地说,“不,在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
  “我给爸爸买的那双新布鞋呢?”
  珍珍右手的食指指着圆圆的小嘴一想,说:
  “在第三个抽屉里。”
  “你那件红呢大衣呢?”
  “在衣橱里。”
  “你能拿下来吗?”
  “能。”珍珍走过去,打开衣橱,指着短短的红呢大衣给妈妈看,证明自己记的不错,马上端了一张椅子,放在衣橱前面,爬上去,把红呢大衣取下来准备送给妈妈。妈妈说:
  “给我再挂好。”
  她熟练地把衣架挂在衣橱上头的一根圆棍子上。妈妈满意地接着问:
  “爸爸的衣服脏了,拿到啥地方去洗?”
  “妈妈洗。”
  “妈妈不在家呢?”
  她的小眼睛一愣:妈妈一直在家的。妈妈有病,天天在家,为啥忽然不在家呢?她说:
  “妈妈天天在家。”
  “妈妈上班工作呢?”
  “晚上回来。”
  妈妈不愿意把自己的心思告诉她,改口说:
  “妈妈进医院呢?”
  她想起早一会妈妈对她说的话,便接上说:
  “找隔壁张阿姨代洗。”
  “爸爸的手帕和袜子谁洗?”
  “珍珍洗。”
  “乖孩子,记住了,很好。”妈妈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吻她的脸,说,“拿功课来做。”
  珍珍在妈妈的怀里没动,她歪过小脑袋,仰望着妈妈,理直气壮地说:
  “今天礼拜六,不做功课。”
  珍珍礼拜六晚上从来不做功课的,不是出去白相,就是在家里休息。这一阵子因为妈妈身体不舒服,很少出去,今天晚上忙着跟妈妈收拾衣服,也没想到出去。妈妈要她做功课,她倒想起来了:
  “看电影去,好久没看电影了。”
  “等妈妈好了带你去,”妈妈说了这句话,不由地心酸起来,黯然地低下头去。她没有告诉珍珍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特别是最近病更加重了,老是感到不舒服,从来没有想念过的死的兆头,近来时常浮上脑海。只要有一点点精神,她就做点啥,仿佛不做以后就没有时间做了似的。想到啥,她就做啥,然后躺到床上才能宁静下来。她勉强镇静地说,“今天先做功课。”
  珍珍不解地望着妈妈。她很奇怪妈妈和平常不同,好像要把所有的事今天都做完了,明天不是礼拜吗?明天过了,不是还有明天吗?为啥要抢着今天做呢?连不应该今天做的功课也要今天做,她实实在在不懂。她知道,妈妈讲的话一定要做的,没有办法,只好搬了一张椅子,拿着紫红布做的小书包,伏在饭桌上,开始做功课了。算完算术,她翻开语文课本,做习题。今天要做的是填写,第一道题是:
  我家里有 人
  她很快地填上一个“三”字,但一想:外婆算不算家里的人呢?她搞不清楚。她指着“三”字问妈妈:
  “对不对?”
  妈妈看到“三”字,两个眼睛一愣,脸色有点发白,她担心不知道啥辰光家里就要剩下他们父女两个了。她望着“三”字很久没有说出话来。一股热泪已经到了眼眶,她努力噙住,不让它掉下。珍珍看妈妈好久不说话,吓了一跳,生怕自己填错了,连忙问:
  “不对吗?妈妈。”
  “对,孩子,……”妈妈的手摸着她的脑袋,没有说下去。
  珍珍是个聪敏的孩子,在学校的功课经常得到五分,不管啥功课,只要老师一教,她就懂了。今天的功课做的尤其快,她希望做完了功课去看最后一场电影。她做完功课,把书本和练习簿整理好,放进紫红布的小书包。她走到妈妈面前,小声地恳求道:
  “看电影……去……”
  “功课做完了吗?”
  珍珍从书包里取出书本递给妈妈看。妈妈翻了翻,要给她上新功课。她说老师会上的,但妈妈要上,她只好上了。妈妈抓住她的小手,和她说:
  “妈妈不在家,你要听爸爸的话。”
  珍珍点点头。
  “爸爸回来了,你要帮助爸爸做事。晓得吗?”
  “晓得。”
  “爸爸回来晚了,你早上起来,不要叫爸爸,懂吗?”
  “懂,”珍珍会意地说,“我叫妈妈。”
  “不,我说的是妈妈不在家的辰光。”
  “那我不吃早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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