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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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2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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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大清楚,听说成立了物资保管委员会,童进他们在维持,政府照顾职工的生活。”
  “真的吗?”
  “真的,听我娘讲的。”
  “我就害在童进手里,不是他检举,我也不会关在牢里。
  他会维持?你别听错了。”
  “一点也没有错。童子的童,进退的进,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原来以为童进是个好人,听舅舅一说,童进不够朋友,伙计竟然检举老板。他对舅舅说:
  “童进是这样的人,太不讲义气了。”
  “是呀。我吃够他们的苦头,害得我蹲在牢里。欠薪,也让他们尝点苦头。要是我在外边,别说欠薪,薪水也不会晚一天发,有时还给他们加薪。店里的生意在做吗?”
  “好像停了,在清理吧。”
  “停了好,让童进他们喝西北风去。我这里三餐茶饭现成的,一个钱也不要,不愁吃不愁穿,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你不想出去吗?舅舅。”徐守仁进了监狱,没有一天不想出去的。天天等消息,楼文龙没有音讯,家里也没有信息,等得有点心焦。舅舅要是能够出去,可以给他带信回家,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楼文龙,那他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出去,当然想出去;没到辰光,想出去也没用。”朱延年从外甥简单的叙述里,已经知道外边大概情况,觉得现在他还不会出去。福佑五毒问题还没解决,外边一屁股屎也没有揩干净,他乐得在里面躲一阵子。他梦想“五反”的风头过去了,外边的屎揩干净了,说不定美国佬从朝鲜打过来,上海滩上又要换个朝代,那时共产党早不知道钻到哪条山沟沟里去了,谁来“五反”?谁来算账?过去的账一笔勾销,他可以大摇大摆从监狱出来,重整旗鼓,朱延年在汉口路一带飞黄腾达的时代又要到来了。他越想越得意,眉头高高扬起,兴致勃勃地说,“现在出去么,也可以。不过,我觉得这儿蹲蹲也蛮不错哩。我在上海滩上混了几十年,起早睡晚,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晚点出去也好,不是你舅舅吹牛,要是想出去,只要找个铺保,随便啥辰光都可以出去。”
  徐守仁听得入了神,不禁对舅舅肃然起敬了。他听娘说,舅舅神通广大,在上海滩上他没有办不到的事,一会穷得叮叮当当响,一会坐汽车出去兜风,花钱像是流水似的。舅舅在他心目中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因为自己在念书,一直没有机会跟舅舅一道出出进进,没想到在监狱里却关在一道了。这真是给他一个好机会,找不到楼文龙也不要紧,只要舅舅帮忙,看上去,他出去并不困难。他试探地说:
  “你给我帮帮忙,好不好?”
  “帮啥忙?”
  “我想出去。”
  “那不困难。”
  徐守仁的耳朵几乎完全贴到墙上去了,恨不能穿过墙去紧紧抱着舅舅。舅舅真是个再好也没有的人了。他急促地问:
  “啥辰光可以出去呢?”
  “你想啥辰光出去呢?”
  “越早越好,行吗?”
  “当然行!”隔壁忽然沉默,半晌,才接着说,“我先给你了解一下案情。”
  徐守仁含含糊糊地说:
  “就是为了那一辆自行车……”
  “也许还有别的瓜葛……”
  “我弗晓得。”他不知道舅舅的话的意思,想问一声,又怕给别人知道。
  墙那边传过来关怀的问话:
  “你在里面生活过得惯吗?”
  “不习惯,不过很新鲜。”
  “你的胃口不错,还感到新鲜。”
  “你腻味了吗?”
  “有点。你想不想吃点好的?”
  “可想哩。近来嘴越变越馋了!”
  “我有办法请你吃。”
  “那太好,舅舅,晚上有吗?”
  “有。只要有钱,这里照样可以买到好吃的物事。你带钱进来了吗?”
  “带了一些。”
  “交给我,我给你买。在里面,有啥事体,找我好了。这里上下人等,我没有一个不认识的。”朱延年信口吹牛说。
  “幸亏遇到你,舅舅。要是我一个人在这里,真不晓得哪能打发这个日子哩!……”
  弄堂口传来看守橐橐的脚步声,他们的谈话中断了。段振立走到每个号子门上的小洞那里,便停了下来,看看里面的动静,心中暗暗点一点人数,然后又向前面走去,那橐橐的皮鞋声有规律地飘荡在寂静的弄堂里。半晌,段振立橐橐的皮鞋声走到徐守仁的号子前面,哗啷一声把门上的锁打开了,对徐守仁说:
  “出来接见,你妈妈来探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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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宛芝听到从佛堂里传来念经的声音,她开了卧房的门,慢慢走下楼来。徐义德一见了她,立刻从客厅里迎了出来,笑嘻嘻地问道:
  “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回来这半天没看见你。”
  “别人在这里,我要是下来,不是自己找气受吗?”“怎么?”他愣了一下,奇怪地问,“你们又吵架了吗?”
  “我怎么敢和人家吵架。”
  “那为啥讲这些不咸不甜的话?”
  “孩子当小偷,丢徐家的人,也不是我叫他偷的,为啥给我脸色看?”
  “守仁关在牢里,她也不是心思,你让她两句,不就过去了吗?”
  她走进客厅,回过头去看他一眼:
  “你说的倒好听,我也不是心思,她为啥不让我两句呢?我生来就该受人家的气?看人家的脸色?我晓得你偏心,哪里想到我。”
  他紧跟着进来,扶着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耳朵,温柔地小声说:
  “她给你脸色看,同我有啥关系?怎么忽然弄到我的头上来了。我整个心都给你了,你还不满意吗?你不信,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
  他解开咖啡色条子呢的西装上衣扣子,把她搂在怀里,让她耳朵听自己心房的跳动。她听了一会,马上用右手指指着他的心窝说:
  “你的心眼多得很,谁知你心里究竟喜欢哪个?”
  “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心里除了你,再也没有任何人。”
  她不信任地撇一撇嘴:
  “哟!”
  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吻着她红润的脖子,然后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
  “等一歇有客人来……”
  “谁?”
  “你一见面就晓得了,工商界红得发紫的人物。”
  她心里已经猜到是谁,但她嘴上却说:
  “这样的红人我还没见过哩。”
  “今天让你见见,我有事体要拜托他,得好好招待招待他。”
  “哪个工商界大亨来,你不是好好招待他的?”“可是这个人物与众不同,要特别招待,你关照老王一声,今天晚上多准备一些好酒好菜。”
  “你自己不会关照吗?”
  “劳你驾去一趟,让我在这里养养神,待会好同他商量大事。”
  她蹒蹒跚跚向餐厅走去,找老王一同到厨房安排今天的晚餐。等她回到客厅,冯永祥已经坐在徐义德对面了。她很客气地叫了一声“冯先生”,便在靠墙那一排沙发上坐了下来,离冯永祥远远的。冯永祥只是对她随便点了一下头,暗中向她飞了一眼,便转过身来,矜持地对徐义德说:
  “凡事只要慕韩兄答应,那就成功了一半。”
  “那我就等慕韩兄的好消息了。”
  “刚才不是给你说,你自己要设法先在首长面前谈这件事,慕韩兄然后再一提,就大体差不多了。”
  “市里首长我不大认识,区委统战部杨部长我倒熟悉,跟这样的人物谈,怕不顶事。”
  “你说的倒也是,别说是区委统战部,就是区委也不顶事。”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这事摆在我身上,”冯永祥拍拍胸脯说,“这样好了,这两天找个机会,我带你到政协去一趟。市里首长常常出席我们政协座谈会,钻个空子,给你介绍,你顺便就把这个问题反映上去。”
  “你是政协常务委员,我连委员也不是,能去吗?”
  “这一层我早就想到了,我们政协开会,常常要工商界代表列席,下次我把你的名字列上,不就成了吗?”
  “守仁要是出来了,我要好好谢谢你哩。”
  “你别谢我,我们是好朋友,这点小事体,算不了啥。你倒是要谢谢马慕韩,他本来不肯帮忙的,抹不过我的小面子,才答应的。”
  “事体办成了,你和慕韩兄那边都要重重谢谢。”
  “我用不着,”冯永祥说到这里,身上忽然发痒,他伸手到怀里搔了搔。
  徐义德以为他拿香烟,连忙拿起面前矮圆桌子上的福建漆制的香烟盒,揭开描着金龙飞舞的盖子,送到他面前:
  “要烟吗?”
  “不。两天没渪浴,身上有点发痒。”
  “在这里渪浴好了。”
  “我晚上回家去再说吧。”
  “我们不是外人,这里也等于是你的家,反正热水现成的,不用客气。”
  “没有准备渪浴,怕不方便。”
  “没啥不方便的,你要啥,我这里全有。”徐义德对林宛芝说,“你去准备一下,先把水放好。”
  林宛芝应了一声,上楼去了。她亲自洗刷了自己卧房的浴盆,放好水,下楼来请冯永祥。冯永祥坐在沙发上,有意不肯站起来。徐义德催促道:
  “快去吧,别让水凉了。”
  “真的渪浴?”冯永祥站了起来,可是没有迈动脚步,眼睛望着徐义德。
  “没啥关系,”徐义德对林宛芝说,“你领祥兄去。”
  冯永祥跟着林宛芝上了楼,走进她的卧房的卫生间,转到她的面前,嬉皮笑脸地望着她:
  “我们好久不见了,可把我想死了。”
  “你是红人,又是上海滩上的大忙人,还有工夫想到我吗?”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不但白天想你,连夜里也想你。”
  “你夜里睡觉了,怎么想我?”
  “昨天夜里还梦见你。”
  “真的吗?”
  “骗你是这个。”他伸出右手,突出中指,其余四个手指轻轻摆动。
  “梦见我在啥地方?”
  “在鄱阳湖旁边的一座大山上,太阳刚刚出来,把一望无边的湖水照得金光闪闪,我和你站在山头上,云雾没有散尽,往我们身边飘来飘去。那鄱阳湖恰巧在两个山峰之间,这两个山峰像是一个嘴似的,紧紧咬住鄱阳湖……”
  “山峰还可以咬住一个大湖,你真会编故事。”
  “那可不是,当地的老百姓还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含鄱口。”
  “真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就是大名鼎鼎的庐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中国有句古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俩人站在山上,飞鸟也十分愉快,在我们身边飞来飞去,放声歌唱。你也跟着唱了起来,唱得比黄莺鸟的声音还要美丽动听……”
  “我从来不会唱歌,你别记错了,是另外一位小姐吧?”
  “没有记错,千真万确,清清楚楚是你唱的,我还要你教我哩。我们俩人一边唱着,一边踏着山上的野草,走回山里的别墅,两个人的鞋子都叫露水打湿了。”
  “你记得那么清楚?”
  “这件事体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我们回到别墅,吃过早饭,俩人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望着山上的美景,就像是中国画上绘的那么美丽幽雅。山上的云雾时不时从我们身旁飘过,我们俩人就如同升了天,成了神仙……”
  “没有别人吗?”
  他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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