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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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周而复)- 第2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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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这个意思,巧珠奶奶,这桩事体同你没有关系。”
  “阿英是我的儿媳妇,她的事体就是我们张家的事体,哪能同我没关系?”
  巧珠奶奶三言两语把谭招弟说急了,她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楚,没有办法,她只好发誓了:
  “老天爷在上,巧珠奶奶,你相信我,我决不会拿你当外人。”
  “为啥不讲?”
  “讲就讲吧,反正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汤阿英入党的事,区委已经批准了。你看,这是不是一件要紧的事体?”
  “阿英怎么啦?”巧珠奶奶还没听清楚,她伸过头来,用老花了的眼睛对谭招弟望。
  “入党啦!”谭招弟大声叫道。
  “哎哟,招弟,你讲话像打雷,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哪。
  她入哪个党?”
  “共产党!”
  巧珠奶奶心头一愣,兀自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听过阿英说要入党,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的身子不禁震动了一下。她想阿英参加共产党,怎么没有对她说呢,她心中有些不满,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说:
  “哦,原来是这个。”
  “你晓得哦?”
  “这个,”巧珠奶奶想说出她不知道这件事,那显得没有面子;她含含糊糊地说:“晓得一点。”
  “请你告诉她:我听党支部的人说,区里已经批准了。”谭招弟见巧珠奶奶神色不对,仿佛不高兴,她不便久留,站了起来,说,“我下班还没有回家哩,该回去啦。”
  巧珠奶奶也站了起来,抓住她的手,热心地说:
  “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
  “不,我回去吃,省得麻烦你。”
  “现成的,一热就行。”
  “谢谢你,改天再来讨扰你。”
  谭招弟一闪身就走了。巧珠奶奶望着她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自言自语地说:这丫头,疯疯癫癫的,来无影,去无踪,真像一阵风!
  汤阿英第二天早上下夜班回来,躺到床上便睡了。她没有给巧珠奶奶提入党的事。巧珠奶奶也没有告诉她谭招弟来过,看阿英究竟告诉不告诉她这件重要的事体。阿英起来没提这件事体。吃过晚饭,汤阿英忙着在给巧珠做黑呢子鞋帮,巧珠奶奶忍不住先开口了:
  “阿英,我看你这两天像有啥心事……”
  她没有说下去,等阿英答话。阿英不了解奶奶指的啥事体,有点纳闷,反问道:
  “我有啥心事?”
  “心事吗!别人哪能晓得。”
  “我没心事。”
  “别人都知道了,就是你婆婆不晓得。”
  “巧珠奶奶,你又多心了。别听外边风言风语,我哪件事体没有告诉你?”
  “说得真好听,显得我这个婆婆挑肥拣瘦的,尽扳儿媳妇的错头。这么说,倒怪你婆婆不是了啊?”
  “我……我没有这样讲。”汤阿英有点焦急了。
  “娘,阿英不是这个意思。”
  巧珠奶奶瞪了儿子一眼:
  “阿英鼻子底下不是有张嘴巴吗?她不会说话,要你来帮衬!”
  张学海把巧珠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她的小辫子,没有再言语。汤阿英没有再让步!“你倒说说看,啥事体没告诉你?”
  “好利的嘴,质问起婆婆来了。”巧珠奶奶满是皱纹的额头上暴露出几根青筋,打褶的皮肤气得一抖一抖的,冲着阿英问道,“你啥事体都告诉我了吗?”
  “家里的事体,你都晓得。”
  汤阿英斩钉截铁的口吻越发叫巧珠奶奶生气,但她心里因此也更有了把握,儿媳妇不承认,她的理由就更充足了。她问:
  “要是有一件呢?”
  “我承认不是。”汤阿英毫不畏惧地说,“要是没有呢?”
  “学海你听听,这像是儿媳妇对婆婆说话的口气吗?没高没低,我看,要和我平起平坐了。学海,你怎么也不管教管教她?”
  张学海刚才受了娘一肚子气,还没有地方发泄,现在正好给他一个机会。他幽默地说:
  “阿英有嘴,你问她。你不是叫我不要多嘴吗?”“好哇,你们两个穿了连裆裤,合起来对付我,我也不怕。学海,你忘记娘一把尿一把屎从小把你扶养长大,现在跟你媳妇一条心,不要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她讲到后来眼眶有点发红了。张学海看到这情形,不好再和娘开玩笑了,连忙出来圆场:
  “娘,阿英有啥不对,尽管说她两句好了,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转过去又对阿英说,“你有啥事体没告诉娘,说出来,不就完了吗?”
  “家里的事体,娘都晓得。”
  巧珠奶奶用深蓝布罩衫的袖子拭了拭微微发红的眼眶,喘了口气,说:
  “我倒问你一件。”
  “你说好了。”
  “你最近是不是入了党?”
  “入党?”汤阿英没想到是这件事体。她没告诉巧珠奶奶,巧珠奶奶哪能晓得的?是张学海说的?她告诉张学海,她要求入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也许区委不批准,讲出去不好。她和张学海今天在厂里才知道区委已经批准了,他们一同回家,他没有时间给巧珠奶奶提这件事。那么是谁呢?这两天,她没有见到谭招弟。她猜不出巧珠奶奶从啥地方听来的。知道了也没有关系。她点了点头,说:“是有这回事体。”“学海,你听见了吗?阿英参加了共产党,这么大的事体,把我这个婆婆完全蒙在鼓里,事先也不和我商量。你说,她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张学海给娘一问,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娘的一对老花了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在等他的回答哩。他往汤阿英身上一推,说:
  “你问她呀。”
  “阿英,我问你,你是不是我们张家的人?”巧珠奶奶愤愤不平地说。
  “我怎么不是张家的人?”
  “你既是张家的人,这样大的事体为啥不告诉我?”“入党是我个人的事。我打了报告,也不晓得够不够条件,区委没有批准,怎么对你说呢!今天党支部才通知我批准了。
  我还没来及给你说,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入党是你个人的事体?”巧珠奶奶打断她的话,质问道,“你是不是张家的人?你加入了共产党,为啥不告诉我?倒给我说说看!”
  “参加共产党是为了闹革命,是我个人的事,不是张家的事。”
  “哎哟,说的倒轻巧。你参加共产党,同张家没关系,哼,一笔写不下两个张家,万一出了事,和张家能没关系?”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乱抓乱杀共产党的事体,在巧珠奶奶脑筋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以为现在生活好做了,又搬进漕阳新村,领了工资,钞票放在家里过夜不用发愁,既不愁吃,也不愁穿,学海在人民银行里还有点存款,应该安安分分过几天舒服日子,参加共产党做啥呢?
  汤阿英猜出了巧珠奶奶的忧虑,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怕啥呢?”
  “谁还不晓得现在共产党解放军坐的江山,用不着你教训我。我这个老婆子再落后,这点事体还不了解?别把我看扁了。”
  “你了解,怕啥呢?”
  “万一国民党反动派……”
  汤阿英不等她说完,插上去说:
  “国民党反动派这一辈子别再想回上海了。就凭蒋该死手下那几个人,能派啥用场?他们要回来,我们一个人一口唾沫也把他们淹死了。娘,你放心好了。”
  “这个我晓得。”巧珠奶奶发觉自己的顾虑不对,连忙改口,把话题岔开,问汤阿英,“当了党员,他们加你工资吗?”
  “不,这和加工资没有关系。”
  “那么,是不是提拔你领导啥工作呢?”
  “党员就是党员,要啥提拔哩!”
  巧珠奶奶困惑不解了:
  “这么说,入了党,一点好处没有,还不是跟不入党一样,你为啥要入呢?”
  “不是告诉你了吗?为的是革命,为了全世界共产主义的事业。当了党员,要吃苦在前,享福在后,做生活要当模范,只是增加了责任,没有特别的权力。”
  “尽是吃苦,何必做党员呢?”巧珠奶奶还是不理解。
  “革命为了大家,大家好了,自己也就好了。”阿英觉得今天和巧珠奶奶讲的话真费劲。
  “革命就少你汤阿英一个吗?你不入党,人家就不革命了吗?看你自己捧的,简直不晓得天多高地多厚啦!”
  汤阿英听婆婆的话感到受了莫大的污辱,怒火从胸中熊熊地燃烧起来,真想痛痛快快地批评她一通。一想到现在入党了,婆婆是个群众,整天在家里带孩子,烧茶弄饭,外边许多事体不了解,难怪她有这些不正确的看法。自己过去在这方面很少跟她谈起,讲起来,也有一份责任。现在应该慢慢给她谈谈,何况她又是长辈,不要给人家觉得当了党员,连婆婆也看不上眼了,那影响不好。她按捺下心里的怒火,心平气和地说:
  “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很多事体我也不懂。我没啥本事,现在有了一点进步,全靠党支部的培养,我怎么能够自高自大呢?革命少我一个,当然没有关系;可是,你不革命,他不革命,叫谁去革命呢?”
  “让人家革命去好啦。”巧珠奶奶说,“我就看不出入党有啥好处!”
  巧珠奶奶的话没有说完,余妈妈和张小玲走了进来,一见了汤阿英,余妈妈笑嘻嘻地对她说:
  “恭喜你,阿英,区委批准你入党了。”余妈妈转过脸来,看见巧珠奶奶不声不响地坐在窗前,便过去招呼道:“也要恭喜你,巧珠奶奶,你的儿媳妇入党了,这是桩大喜事!”
  巧珠奶奶没有啧声,脸上浮着勉强的微笑。余妈妈见她神色不对,便问汤阿英是不是出了啥事体,还是和谁吵嘴了。汤阿英不方便解释,巧珠奶奶又紧闭着嘴,张学海把刚才婆媳争论的事扼要地告诉余妈妈和张小玲。余妈妈一屁股坐在巧珠奶奶对面的长板凳上,中间隔着那张方桌,她说:
  “巧珠奶奶,阿英入党事先没有告诉你,不能怪她。余静解放前入党,事先也没告诉我,组织上批准她入党很久了,我都不晓得。当时,经常有些同志到我家里来开会,要我坐在门口给他们留心过往的人,有宪兵警察和那些鬼鬼祟祟的坏人从弄堂里过,我就咳嗽一声,让余静她们在里头有个准备。她们开啥会,做啥事体,我从来不问。我慢慢看出来,她们在闹革命,一些事体不告诉我是应该的。我也不是党员,不应该随便打听这个探问那个。……”
  巧珠奶奶不等余妈妈说完,插上来说:
  “那是解放以前啊,我听你说过这些事。余静当时进进出出,忙得很,我也猜出了几分。她们在闹革命,让人晓得,有性命危险,当然不能告诉人。那时,我也没有问过余静。全国解放好几年了,阿英入党,为啥对我保密呢?”
  “虽说解放了,余静也没有把党里的事都告诉我。”
  “余静的嘴这么紧?”巧珠奶奶暗暗奇怪。
  “不是她嘴紧;年青人入党也好,厂里工作也好,都是他们自家的事体,我们不要去过问,也不该去过问。”
  “阿英是张家的人啊!……”巧珠奶奶一向尊重余妈妈的意见,认为她见多识广,懂得的事体比她多,对她们也经常照顾,现在,听余妈妈说的话,却有点不同意。她仍然认为有权力过问汤阿英的事,点出汤阿英是张家的人,看余妈妈哪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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