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不想现在就发言,听了永祥老弟一番话,倒觉得有话要讲讲。我们这些年纪过了半百的人,经历了几个朝代,阅历比年轻的人多一点,旧社会酸甜苦辣的滋味也尝的多一点,觉得新中国来得不易,因此对新中国的感情热爱的更深,甚至可以说有些偏爱。我讲的话也许不入耳,但是腑肺之言。在座听了,有不同意的,欢迎大家不要顾情面,尽量提出来批评。我这个人老了,毛病很多,可是别人的意见,倒是愿意听的。老大的中国,受了洋人一百多年的气,新中国建立了,提起中国人来,在世界上可以扬眉吐气了,现在政府要把中国建成一个社会主义的强国,没有一个中国人不高兴的。我们工商界,我想,也不会例外。现在方向已经明确了,社会主义改造不但是对私营企业的改造,也是对个人的改造。政府对我们做到仁至义尽了,大事体都给我们先商量,打通我们的思想,指出我们的前途,安排我们的出路。陈市长又设身处地给我们考虑,我们不能放弃改造的机会。毛主席这次谈话,给我们工商界无上的光荣。他老人家特别表扬了民建,说民建对推动工商界进步起了作用。上海民建分会在这方面也做了一些工作。我感到非常快慰。当然,上海工商界的进步和中共市委的领导以及经常教育是分不开的。我相信:工商界经过四年多的思想改造,我们不走旧资本主义道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工商界不会有第二句话说的,特别是我们民建会的成员。”
大家的眼光都注视着他,特别是马慕韩的眼光一直盯着他。他讲完了,坐下去,马慕韩还在看他,并且流露出钦佩的神情。这番话讲得很动人,很有激情,也很有说服力。马慕韩认为应该由他讲的,不料被宋其文抢先说了,不但代表工商界,而且是代表民建会。宋其文这番话一定会引起政府很大的注意,并且还会给予很高的评价,对今后地位要发生深远的影响。他痛惜丧失了一个良好的机会,只怪冯永祥对上海工商界进步估计不足。他想接上去说,又觉得是画蛇添足,只好惋惜地坐着没动。
潘信诚昨天亲自出席了座谈会,听了传达,今天有病,要潘宏福给他向市委统战部请了假。潘宏福今天比往常活泼的多了。老头子没来,他是潘家企业的唯一代表人物。他一到,就和大家握手打招呼,坐在马慕韩的正对面,好像潘家有意要和马家别苗头,见个高低。冯永祥开了炮,他就想站起来还击,可是让宋其文抢先一步,他只好坐在那边听,表面上勉强保持镇静,心里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宋其文讲到当中,停了停,他就准备站起来,可是宋其文又讲下去。他的脚不安地在地毯上轻轻拍着。他很不满意冯永祥拖工商界的后腿,要丢上海工商界的人。他无产无业,空手也可以进社会主义,不应该讲那些泄气的话。他本来对冯永祥十分佩服,暗地里以冯永祥做为自己的榜样。他在上海滩上,要是有冯永祥这样的地位,自己就心满意足了。冯永祥却不满足现在的地位。冯永祥无产无业,凭啥要骑在工商界的头上?啥事体都要听冯永祥指手划脚。心中早就感到有些不满,特别是最近,冯永祥很活跃,话也多,讲的却越来越不对头了。宋其文的话和冯永祥的态度,是一个显明的对照。他从来看不起宋其文,宋其文那点企业算啥,潘家任何人伸出一个手指都比宋其文的腰粗,单靠一点民主历史和那一把胡须,就在上海滩上神气活现,啥事体都站在工商界前头,由他代表工商界出面,实在气人不过。潘家这么多的企业,比不上马慕韩,还比不过宋其文吗?他想父亲太退让了,平常不大愿意抛头露面,北京会议不去,上海事体不大插手,今天的座谈会又要请假,真叫他莫名其妙。简直是错过大好机会。他要亲手把它抓住,高声说道:
“我们工商界一定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单是讲还不行,要有行动表现,这就是说,自己的企业要向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老实说,我们资本家不懂得技术,也不懂得怎么管好工厂,就凭钞票办企业。过去有的投靠洋人发财,有的依赖官僚资本赚钱。现在要想把企业办好,依靠工人,改进技术,减少浪费,只有公私合营,才能有所发展。中国肯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工商界也肯定要走社会主义道路。我们不能落后。我个人觉得,将来带进社会主义社会去的礼物愈多愈好。老实讲,这是对个人地位、待遇有决定作用的。在我们民族资产阶级内部来说,这是一种竞赛,要争取,不要客气。要争取时间发展企业,企业越多越大越好,这样礼物就多了。公私合营,要积极争取;通达的企业在座谈会以后,就要努力创造条件,争取合营。”
马慕韩更感到自己落后了,他忍不住一再看了看冯永祥。他的眼光里流露出焦急和怨恨的神情。冯永祥比他更焦急,认为潘宏福这青年目中无人,像一头野马,到处乱闯。只有潘信诚来,给潘宏福戴上笼头,勒紧缰绳,他才会循规蹈矩。偏巧潘信诚请了病假。他辛辛苦苦开了头,衷心盼望有个“好”的开端,不料给宋其文打乱了他的安排,潘宏福又挺身而出,不但是给马慕韩的颜色看,而且是在“将”冯永祥的“军”,开口企业,闭口企业,生怕人家不知道潘家在上海滩上是屈指可数的大资本家。他现在感到自己出马过早,使得处境狼狈,进退不得。他不能不发言,不发言,会议的形势便倒向那边去了;他也不好再发言,那就要暴露了向来以工商界进步分子自命的丑恶面目。他想建议马慕韩休息一刻钟,可是他坐在长方桌北边的尾端,鞭长莫及,没法给马慕韩咬个耳朵,也不好写个纸条递过去,市委统战部有干部参加小组会哩。他急切不知如何是好,头上竟渗出一粒粒汗珠来了。他一边擦汗,一边对坐在他旁边的唐仲笙说:“今天的暖气烧的太热了。”唐仲笙“唔”了一声,没有开腔。这时候也不方便请教智多星,小组会上那么多人啊,马慕韩还盯着他看哩!正在他坐立不安的辰光,忽然有人递了一封信给马慕韩。马慕韩拆开来看了一下,接着说道:
“恒新公司总经理何文耀有个书面意见,我在这里代他宣读一下:恒新公司完全拥护社会主义,赞成自己的企业向国家资本主义的方向发展。但在三五年内实现国家资本主义是否太快,值得研究。全国私营企业众多,行业复杂,情况又各不相同,国家准备干部训练干部也需要较长时间。全国各地许多中小企业,需要时间好好组织起来,先搞联营,再搞合营。否则操之过急,可能发生混乱。恒新公司在国内股东,经过学习,容易了解国家资本主义的道理,估计都会赞成。但恒新公司是华侨投资公司,华侨多在国外,政治水平较低,若合营,他们一时恐难弄通。倘匆促合营,是否会影响今后华侨向国内投资,请政府慎重考虑。”
冯永祥听完了何文耀书面意见,舒畅地吐了一口气,浑身感到轻松愉快。马慕韩的眼光已经离开了他,而他额角头上的汗也干了。唐仲笙看见冯永祥伏在桌子上,轻轻点头,知道他赞成何文耀的意见,便说道:
“华侨问题可不小呀,在海外有一千二三百万哩,很值得研究一下。”
“华侨在国内投资企业不多,”徐义德说,“要是合营了,堵塞了华侨今后的投资,我们建设社会主义,也希望华侨投资啊!这笔账很可以算他一算,恐怕华侨投资的企业,不忙合营的好。”
“在三年之内实现国家资本主义是否太快,这也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柳惠光对华侨投资企业合营不合营,没有兴趣,利华药房没有一点华侨投资,临时也拉不到华侨资本。他认为三五年内实现国家资本主义确实太快了,说:“可以讨论讨论。”
冯永祥看形势好转,推波助澜地说:
“这些确是大问题啊!”
宋其文见支持何文耀意见的都是民建会员,而冯永祥则是民建上海分会的核心分子,简直拿他的话当耳边风。他的胡须又有点翘了起来,说:
“我们不能把华侨估计太低,他们在海外,亲身受到压迫和痛苦,老实说,比我们工商界还要爱国。谁能说华侨不拥护社会主义,不赞成国家资本主义?就拿恒新公司来说吧,合营以后,可以分到红利,华侨拿到红利,就会明了国家资本主义的好处,不会有顾虑的。”
“其老说的对,祖国强大了,国际地位提高了,华侨在海外有光彩,也有地位。他们一定拥护社会主义的。”潘宏福兴高采烈地说。
“社会主义一定拥护的,”冯永祥觉得潘宏福今天越来越不像话,有意敲他一下,说:“国家资本主义是不是赞成就很难说了。我们不是华侨,不能代表他们说话。在座唯一有资格代表华侨的是何总经理,他已经写了书面发言,这样敢于提出意见的精神是好的。中共举行座谈会,就是要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我们不要堵塞言路。”
“谁堵塞言路?”潘宏福愤愤不平地说,可是反驳的没力。
“既然要听取各方面意见,难道我们发言不是一个方面的意见吗?”宋其文还击的很有力量,说:“你这么说,不也是堵塞言路吗?”
“其老意见,尽管说,我怎么敢堵塞言路?”冯永祥见风头不对,暗中收了篷。
江菊霞想劝劝宋其文和冯永祥,不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抬杠,可是一时找不到词儿,双方又都不好得罪。她用红腻腻的舌头舔了舔涂了红艳艳的唇膏的口唇,没有吭气。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了,壁垒分明,两派意见各不相让,谁发言都要表明自己站在哪一边。马慕韩一时又没法扭转话题。他求救于智多星。唐仲笙闪在一旁,认为以不开口为妙。马慕韩要大家继续发言,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想自己发言,看到冯永祥在那边不断抽烟,一根烟抽了一半就弄灭了,接着又点燃一根。他想起冯永祥对自己的劝说,也不好开口。他东张西望,大家默默地坐着。他这个召集人感到很难继续开下去,刚想宣布休息一下,金懋廉说话了:
“华侨问题,我们不必多谈。一则上海华侨投资企业不多,不是当前的主要问题;二则华侨问题,政府一向十分注意的,我们私营行庄公私合营的辰光,华侨资本占主要部分的银行,政府另案处理,有的干脆不合营。恒新公司提的问题,政府自然会考虑的。现在还是谈谈我们的问题吧。”
“这话对,还是谈主要问题吧。”江菊霞说。
徐义德正式出席中共上海市委会议,这是第一次。他收到统战部的通知,满脸笑容,马上告诉了林宛芝,又告诉了梅佐贤,并且要梅佐贤帮助他各处奔走,听听参加座谈会的人私下的意见。他自己也认真想了想。今天来以前,他仔细打了个腹稿,等候适当时机提出去。等了一忽,没人讲话,他就开了口:
“我们工商界在思想上对社会主义前途已有了初步认识,明确了目前就是过渡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在过渡时期,国家对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不是流血的斗争,而是和平转变的。古人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譬如看潮,大潮来的辰光,一个人孤立在海滩上,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