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旁拿着高粱秸在做眼镜。我说我不认得表。你自己看吧。
他说那你给我拿过来吧。我就一手拿着我的半成品眼镜,一手从他挂在石榴树上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他的表。他的表崭新,每天晚上都小心翼翼的放在头边,第二天再拿出来带上,像钱馨云卖给我那个时候的样子。我只注意着我的眼镜,没有在意其他。
我说。给你。他在柿子树上,伸手过来拿。我说够不着,你自己下来看吧。
他说你再递过来一些。他那么一用力,突然柿子树的枝咔嚓一下,断了。我爸像挂在架上的葫芦,跟着咔嚓掉了下来。他喊梁小北趔开。然后树枝和我爸的身影就像一块美丽的图画,在我的眼前扬成一个一字,接着咚的一声,井里溅起了水花。
我吓得哇哇大哭。扔掉手里的眼镜和手表。我喊我爸掉井里了,我爸掉井里了。声音嘶哑的厉害。我看见井里有水花荡漾,一上一下,翻腾着,像苇河拐弯处的漩涡,我爸的身子在起伏。他喊,在他头出现在水面上的时候,小北,叫——。然后他又沉没了下去,等他再出现的时候,他喊,叫人。我就拔腿跑开,我在渔家岭场上四处狂奔,我看到了王后生他爸。他在给牛割草。我哭着喊,急得话语错乱。我爸掉井里了。我哭着喊,满脸的鼻涕和眼泪。王后生他爸扔掉手中挥舞的镰刀,栽脚马跨的跑到了井前。他迅速的折掉了一根很长的杨树枝,扔进井里。梁田玉,抓住他,抓住他。其实那个时候,井里的已经没有了汹涌的浪花荡漾。王后生他爸看见井里没有反应,然后回头急促促的对我说,回去叫人,赶紧。他就纵身一下跳进井里。
我叫来了人。他们拿着绳子。在几个剽悍的男人的努力下,王后生他爸和我爸被从20多米的井里拉了了出来。王后生他爸在哆嗦,看来井里的水很冷,虽然清澈,虽然我们还一直吃着它的水。它却那么无情的把我爸淹没在里面。
我爸躺在地上,他的衣服湿漉漉,有清澈的井水在流。王后生他爸趴在我爸面前,对着我爸的嘴,自己吸一口,然后对着我爸吹一口。那个时候,有鲜艳的阳光洒在我爸的身上,他的身体强悍,宽大,在地上,犹如一块厚厚松木板。阳光割断了他的脸庞,一脸安详。这样很久,当阳光彻底笼罩了他的整个身躯。王后生他爸回过头来对着大家,摇摇头。他的眼角挂着液体,像冰块融化了一般的透剔。
我记得这个时候电视里开始演《霍元甲》,那天晚上我没有去村里那台唯一的黑白电视机前看霍元甲功夫的厉害。因为我爸死了,死在王后生家柿子树的井旁。我一直哭,眼睛红红的,我不知道我爸还会不会活过来,我的脑海里一直回想他给我摘柿子的情景。我后悔我不要吃柿子,或者我们不从哪里过,或者我们都不要看到那个红通通的柿子。或者就是一千万个不应该让他上柿子树,或者更是我们就不要看表是几点。
王小绵坐在炕头上,一只手不停地擦着眼泪,一只手拼命的拍打着炕上的被子。一群邻居在劝她,她还是不停地哭喊着。就这样一直一个晚上。我站在地上,跟着王小绵哭。
第二天,东面漏出一点点鱼肚白,当黑暗被阳光即将吞噬的时候。我看见了钱馨云,那个个子不高,身材匀称,脱俗,富贵,气质,目光引人的女人。她站在我家的门口,眼睛红肿,然后扑过来抱着我,眼泪吧嗒吧嗒就滴了下来,伴着她的啜泣声。
她看见了梁田玉,不说话,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淌,在她洁白的皮肤上。然后抱着王小绵,两个人蜷缩在一起,恸哭着。旁边的人也泪流满面。
那一夜,钱馨云一直守在我爸的身旁。偎依着他强悍,宽大的身体。她说话,很多。絮絮叨叨,然后会自己傻笑,还会哭,还会对着天喊。她说,梁田玉,我回来看你了,你醒醒啊,你醒来看我一眼啊。我知道你这几年过的很辛苦,你一直照顾着小北和小绵婶子。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所么想你们的。那个时候我应该留下来,我就不应该抛下你和小北,但是,但是,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不能弥补什么,可是就这样你就走了。你怎么就不在给你找一个人呢。我真后悔,后悔我回到城里,或者我当时就应该把你带到城里……
天亮的时候,我爸的遗体就被埋进了黄土,在梁长福和麦子的坟冢旁边,又新添了一抔黄土。钱馨云在坟冢边,跪着,有鲜艳的阳光掠过她的脸。
这是1984年。阳光灿烂的日子。
20
胡建娃终于和我对立起来。因为我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的书包里放了蛇。他也不再在关公庙的墙壁上写那些令人恶心的句子。我们彻底的大拇大过,一辈子不再说话。
星期五,天上下着小雨,温柔的只淋湿了路面。我和王臭蛋在弹玻璃球,在财神庙的废墟里。王臭蛋赢了我六个玻璃球,我要把它们赢回来,我已经辛辛苦苦的赢够了50个玻璃球,再有10个白色的我就可以组成立一盘跳棋。我把那些玻璃球放在一个玻璃瓶子里,藏在了我们窑洞前的那个瓦砸堆里面。王臭蛋趴在地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玻璃球弹了出去,啪的一下,就打中了我的玻璃球。他呵呵地笑着。梁小北,你都输完了,我不和你耍了。我说你借我五个,我再输了就不和你玩了。王臭蛋用他粘满泥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从里面给我拣了5个最烂的给我。你得还我,知道么。王臭蛋把手给我的时候,天空中划出一道裂痕,打在我和臭蛋的手上,然后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就滚开了。胡建娃看着我,哈哈大笑。王臭蛋瞪着胡建娃,你弄丢了我的玻璃球,你还我。胡建娃说,滚!你他妈的滚。我收拾梁小北,你少痞干。王臭蛋拣起几个玻璃球,眼睛歪歪地看着胡建娃,就离开了。
我站在地上没有动。我说胡建娃你收拾谁。
我收拾你,咋么?不行么?
我说就你。我的蛇把你娃没吓死,还逞能。嘿嘿——嘿嘿。
你看你样子。刮笑个屁。他趁我没有注意就抬起脚,踢在我的小肚上。
我抱着肚子,躺在地上打滚。我的衣服就粘满了清新的泥土味。我是装着的,因为在他踢之前,我就用手挡住了。
胡建娃挎起他的红军包,一溜烟的跑掉了。
我在地上滚了一会,没有意思。因为没有人理我,我还想着谁扶我起来。我眯着眼睛,看着胡建娃闪烁的影子。我大声喊:胡建娃,日你妈,下回我碰见你,就清了你的气,让你娃张狂。
胡建娃回头,吐着舌头。有本事你撵我啊,就痞硬。
我再没有理他。我拍拍身上的泥,拍不掉,回家王小绵会说我又和别人打架,虽然我很皮实。我心里嘀咕,怎么收拾他呢。让你娃胡建娃骚轻,妈的。给他家的牛槽食里倒土,把牛给憋死,不行,他爸整天在牛身边。要么把他家花生全给拔了,让他家没有花生吃。要么就烧了他家的麦草垛,让他大冬天里睡不了热炕,他家的牛还没有草吃。想到这里,我就哈哈大笑起来。让他娃欺负我。我踢了脚下的石子,石子就滚起来,一圈一圈,在湿漉漉的地上。我在那里扫荡,恍恍惚惚的寻找我被胡建娃弄掉的玻璃珠,不过一个都没有找回来。我就哼着《两只老虎》在财神庙的胡同里转。我看见一只觅食的公鸡,花花的,高高的鸡翎冠子,脖子上有一缕白毛。后面跟着一群母鸡。胡建娃他家的公鸡,我敢肯定。我就没有了其他的想法。我说,公鸡啊,不是我不好,你运气太差,遇到了胡建娃给你当主,谁叫他欺负我。
只见那只公鸡咕咕地叫着,不停的用爪子在枯干的树叶里拨着,还时而环顾一下四周,如果发现别的鸡找到好吃的东西,便一股脑跑过去把人家赶走,然后自己慢慢啄着吃,很享受的样子,最后就喔喔地叫。
我“呼”地朝公鸡扑去。
公鸡见我向它扑过来,便摇头晃脑地跑开了,屁股一摆一摆的。
我捡起一块瓦砖,朝公鸡狠狠的砸去,结果把公鸡砸瘸了。它躺在地上,翅膀还不停地扑腾着。
我在胡同里找了一大气,找到一只干了的农药瓶子,很臭很臭的农药。我咬着牙,费了很大的力气把瓶子拧开。然后“当当”的一阵,给瓶子灌满了我的尿。
我闻到一股骚味在空气中弥漫。然后找了一根树枝使劲搅了搅。那瓶泛黄的液体瞬间成了乳白色,像我在月里吃的钱馨云的奶,不过有股特别的味道,臊臊的。
公鸡躺在那里不动了,估计是我砸晕了的缘故。
我把公鸡抓起来,它抖擞一下,醒过来,头昂着要鹐我,我就用树枝狠狠抡了一下,它就老实的垂下了头,红红的冠子耷拉着。
我就一只手把公鸡嘴扳开,另一只手将乳白色的液体顺着鸡嘴灌下去,那家伙竟然咕咚咕咚将那么多的尿喝光了,没有挣扎一回。我在墙角下挖了一个坑,把公鸡扔进去,用几块瓦盖了起来,上面掩了土。站在上面来回踩了几下,然后铺上一些干枯的树叶。我在想象胡建娃和他爸在黄昏时分找鸡的情形,晃头晃脑的,会在满村里喔喔地叫着,活像两只大公鸡。
我击败了成千上万的对手,在钱馨云的子宫内游泳。钱馨云躺在梁田玉的怀里。青龙寨的坝上,繁星满天,洋槐花开的香味弥漫。钱馨云看着梁田玉的脸,会心地笑,用手摸摸他的胡茬,新鲜的胡茬,像刚割完麦子的茬,整整齐齐。来回摩挲,她的手洁白。梁田玉白抱着她,右手的食指在钱馨云的鼻子上,然后脸上,不停地画圈。梁田玉说,你的脸真白。然后他就笑笑。钱馨云说你的胡子还很硬呢,不过我就喜欢。她又摸着。嘿嘿。梁田玉笑,就紧紧抱着钱馨云。然后两个人不说话,脸紧紧贴在一起,在草坪上哼着小调子,脑袋不停的左右摇晃着。
梁田玉躺在草尖上。他用手指着星星数着。
钱馨云说,田玉。你爱我么。
爱,怎么不爱!我爱的恨不得把你吃了。
那我们将来结婚,再生个儿子,在这里盖个小房子,一辈子在这里安安静静的。
好啊。等到那个时候你在家里,我出去挣钱。我们每天都这样看星星。
钱馨云说好啊,就钻进梁田玉的怀里。
那天梁田玉在办公室里看初三的《代数》。因为已经恢复高考,他准请访问备参加大学考试。钱馨云就进了她的屋子。
你进来也不敲门。梁田玉朝钱馨云笑笑。给她倒水。
我不喝。田玉。钱馨云坐在梁田玉旁边。我有事情和你商量。
梁田玉摸摸头,看了她一眼。你个傻丫头,什么事情?他一只手伸到钱馨云脖子上。
你甭碰我,人家给你说正经的呢。钱馨云避开他的手。
你脖子上有根头发,不知好歹。
我说真的。有件事情我真的得和你商量。你把门关上。
嘿嘿,这么神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怕人听见。梁田玉关了门。说吧,他说。
他拿掉了钱馨云脖子上的头发。钱馨云脖子白皙,修长。
我怀孕了。她压低声音。
什么?
我怀孕了。
真的!梁田玉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拿起一个杯子递到钱馨云手里。喝水。他的眼睛呈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