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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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年-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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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长福是个粗人。这你是知道的。他斗大的字不识。让他背下那么多的框框条条,还不如杀了他。
  这是梁长福每天起来汇报的情形。
  他洗了脸。王小绵已经把早饭摆好在桌子上。
  他搓搓手。站在毛主席的像前。
  毛主席您老人家。您先吃吧,吃饱了才会有劲领导我们干活,才会把我们这些人改造过来。
  王小绵在一旁嘿嘿的笑。看你个老粗。你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咋么汇报呢,让他老人家听见还不笑掉大牙。到那个时候,咋么领导咱们呢!
  梁长福点点头,也是也是。他嘿嘿的笑。他的笑声已经不再是当年,有些沧桑,没有豪气。或者说布满了历史的皱纹。
  吃完饭。梁长福就开始了干活。村长刘长贵给他安排的。最重最累的那种活。往青龙寨的坝上背石头。梁长福知道刘长贵一直对他怀恨在心。就是因为他曾经砍断了他的一只手。梁长福从那以后就悔恨不已,但是没有办法弥补刘长贵。即使他当了青龙寨的寨主,刘长贵也没有领过他的情。梁长福从无怨言。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过去,他要和刘长贵一直在渔家岭上生活下去,低头不见抬头见。
  王小绵自从那个叫梁万铭儿子夭折以后。再也没有生过孩子。所以他们就和麦子,麦子的儿子梁田玉,梁长福四个人一起住着。梁田玉那个时候已经上了初三。在凤鸣公社里念书。梁田玉完全继承梁长福的一切。魁梧,国字脸,眉毛粗黑,宽大的肩膀,说话声音鸿洪宇。
  那天梁长福背完石头回来。他倒在炕上。窑洞里的炕上。渔家岭,你知道的,很穷困,没有电,点的是煤油灯。煤油灯的火苗一起一起,映着梁长福瘦干的脸,他的疤,斜斜的挂在脸上。
  咚的一声。有人踢开了门。前面两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就是当年很流行的衣服,大街小巷都会有人穿的那种。那时候在渔家岭不是一般人可以穿的,只有公社的领导才有资格穿。他们胳膊上有红色的袖章。
  你是梁长福?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个年龄稍微大一点的。
  梁长福呼的从炕头起来。咋咧?
  往出走!穿着绿色制服的喊。
  干什么?
  干什么!资本主义的走狗,革命的对象,人民的敌人。竟然还悠闲的躺在炕上。刘长贵!那个年龄稍大的喊。你们村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啊?把人民的敌人拉出去。刘长贵从那人的屁股后头冒了出来。
  是。是。我们做得不好。我们补救,补救。刘长贵唯唯是喏。
  梁长福被拉到渔家岭的那棵空了心的老槐树底下。
  他还没有来得及穿鞋。
  背一下《毛主席语录》第十八页的第二条。穿制服一个男的说。
  梁长福嘿嘿一笑。长官。我不识字。
  什么!长官。那是国民党的走狗。我们不是长官,我们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是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是太阳。太阳,我真的不会背。
  那你以前怎么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的。
  我说。毛主席您老人家。您先吃吧,吃饱了才会有劲领导我们干活,才会把我们这些人改造过来。
  窃!那人呵呵一笑。旁边的围观的也跟着笑。毛主席他老人家哪有功夫改造你,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知道什么叫日理万机么。说了你也不会懂。他摇了摇头。还是说说吧,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日理万机就是他老人家每天在北京要和外国人开会,吃饭,接见我们红卫兵。没有时间搭理你们这些老百姓。你得自己改造自己。懂了么?
  懂懂。梁长福站在人群中央。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太忙,没有时间吃我家的饭,要和外国人开会。我下会做了好的一定叫他老人家。
  那个年龄稍大的朝他笑笑。这还差不多。刘长贵。你们渔家岭的这个地主还蛮通情达理的么。这样吧,罚他坐三天牛棚,改过自新一下,好好学习一下毛主席的思想。及时改造改造,还是个好同志嘛!
  梁长福就被揪到了渔家岭的牛棚里。刘长贵在牛棚外。老梁好好改造,别给咱们渔家岭的人丢脸。然后就消失在黑暗中。
  梁长福在牛棚里墩了三天三夜。王小绵和麦子急的不知所措。没有办法,红卫兵小将的命令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命令。她和麦子只能每天给梁长福送三次饭。送了饭也不敢说话,只是相互看看。梁长福朝王小绵笑笑,然后再看看麦子。王小绵就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
  经过改造的梁长福在思想上彻底重视起来。至少他会背了几句毛主席语录。刘长贵后来向红卫兵小将作了汇报。由于他的良好表现。被评为凤鸣公社的“改造模范”。这个被村民选举出来的地主,曾经是青龙寨土匪头子的家伙。
  我的父亲梁田玉在凤鸣公社读初三。那个夏天,他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风光的加入了革命小将红卫兵的行列。就在他的父亲梁长福被从牛棚里放出来的以后。其实他并不知道梁长福是他的父亲。麦子从来也就没有告诉过他。他爹叫梁玉福,很久以前已经死去,在青龙寨的半山腰上,有他的坟冢为证。
  我的父亲梁田玉那天穿了一身绿,带着鲜艳的绿的军帽。还有挎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包,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到了渔家岭。他是受过教育的。毛主席说过:一定要与资产阶级和人民的公敌斗争到底,打倒牛鬼蛇神。梁田玉兴奋了一整天,因为他是学校里第一个参加红卫兵的。他要让母亲麦子看看自己神奇的样子。看看自己在同学面前是多么的优秀。他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麦子看到儿子这么出息的时候。眼泪就哗哗的从眼角流出来。她说。好儿子,真像你爸当年。她看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我爸当年也是这么优秀么。梁田玉纳闷。
  不,我是说很像当年我认识他的样子。麦子紧紧抱着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9
  我的父亲梁田玉,最后串联到北京。他和其他红卫兵小将一道。沿着陇海铁路。
  我问。那你那个时候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
  看到了。不过太远。他老人家站在天安门上。我们在天安门广场的最外面。那个时候去的晚了。什么都给耽误了,没有抢到前面的位子。我就老远的看了看,也算就见到毛主席了。我可是咱渔家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见过毛主席的人哩!
  我的父亲梁田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采奕奕,唾沫星子飞溅。
  也就是我父亲梁田玉在北京见到毛主席的日子。我的家里出现巨大的变革。
  革命还在继续。
  渔家岭村口到处是“打倒革命公贼”“一定要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坚决不出现在渔家岭”“与一切反革命阶级斗争到底”等等之类的革命口号。如果说前面梁长福坐了三天牛棚是象征性的话,那么现在。我感觉大祸即将到来。
  那一阵子。革命的情绪异常高涨。凤鸣公社的红卫兵小将拆了凤鸣镇的老财主郭从兴的房子。把老财主扒光了衣服,只穿一件土布汗衫在大街上游行。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反革命郭从兴。”头顶上带着个高帽子,尖尖的,像传说中白无常头上带的那个东西。游行完毕就在公社的广场上批斗。老财主跪着,一声不吭。其实应该说他没有力气去吭声。红卫兵小将让他向人民赔罪。
  郭从兴,你有罪么?
  我有罪。郭从兴低着头。
  你有什么罪?
  我是资产阶级的走狗。
  还有呢?
  我是人民的公敌。
  还有呢?
  我不该反抗共产党的领导。
  还有呢?
  我不该骂毛主席。
  还有呢?
  我不该娶两个老婆。
  还有呢?
  我不该在镇上修祖宗祠堂。
  还有呢?
  我不该当地主。
  还有呢?
  一个带着红色袖章,气宇昂扬的女红卫兵站在老财主郭从兴面前一句一句问。
  郭从兴不再回答。低着头。他哆嗦,恐惧,饥寒交迫。
  看来这个家伙反省不够认真,还要做人民的敌人。
  给他点颜色瞧瞧。一个声音从人堆里扬出来。
  对!让他上凳子。有人呼应。
  郭从兴被几个人推到了倒放的凳子上面。让他站在交叉站在四只腿的方凳子上。有人给他头上顶了两块砖。凤鸣公社的广场,有盏孤独的电灯,高高的悬在细细的电线杆上。昏黄,黯淡,在寒冷的冬季。
  大约一个小时。郭从兴在上面颤抖,打盹,但是他怕砖头掉下来。他站着。不敢动,甚至不敢想象这样会到什么时候。
  郭从兴,反省的怎么样了?那个女红卫兵扯着嗓子喊。还有呢?
  我——不——该——姓——郭。郭从兴一个字一个字。有气无力。从他的嘴里滑出来。
  大声点。让人民都听见。
  我不该姓郭。我不该叫郭从兴。然后他就低下了头。
  一个红卫兵对着凳子踹了一脚。妈的。叫你不老实交待。
  郭从兴在凳子扭动,头顶的砖头滑了下来。掉在地上。然后左右晃悠一下。跌到在地上。人群中有人哄哄大笑。
  郭从兴脸是先落地的。你可以想象结果是怎样。他掉了四颗门牙。躺在地上,抽搐,疼痛。一个红卫兵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狰狞的面目给人民看。他满脸的血,酱紫色的脸,发青。
  这就是资产阶级的嘴脸。他朝郭从兴脸上唾了一口唾沫。围观的人也跟着唾。
  郭从兴忍着疼痛和唾沫星。
  这个资产阶级看来还比较顽固,我们让他自己在这里好好反省。明天再来让他交待。今天到此结束。红卫兵的头目说。
  于是人群就散了。
  后来,我听王小绵说郭从兴被冻死在凤鸣公社的广场上。好几天都没有人敢收他的尸体。再后来红卫兵领导的革命队伍出现了两个帮派。在凤鸣公社的街道上战斗起来,工会开枪打死了另一帮的一个头目。那一帮为了报仇把工会主席从一个防空洞里掏出来,活活淹死在凤鸣公社吃大锅饭的锅里。再后来又批斗了一个叫陈海旭老头,他有四个儿子,分别取名治国,治民,治党,治浩。结果四个儿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就是:国民党好(浩)。典型的国民党的残余分子,特务,反革命。需要专制,严厉打击。最后呢,打击的陈海旭老头跳了河。四个儿子也改了名字,分别叫治共,治产,治党,治浩。也与老头子划清了界限,发誓坚决不与陈海旭同流合污。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儿子都不认了爹,还跟一个死人过不去,不同流合污。难以置信,难以理解,难以想象。
  这股热情的革命之风很快就吹到了渔家岭。渔家岭的地主,由村民们选举出来的革命的对象。在中午还没有把旱烟兜放进嘴边的时候,就被革命队伍五花大绑到那棵空心的槐树底下。那个审讯郭从兴的女的红卫兵小将说。梁长福。我们重新来改造你,你接受么?
  梁长福已经听说凤鸣镇的那个姓郭的财主的事情。接受,我梁长福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接受。
  那我问你。你解请访问放前抢日本鬼子的枪呢?
  梁长福打了个哆嗦。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这丫头这么小年纪,她怎么知道。
  扶郿战役那阵,上缴给了解放军,收拾胡宗兰了。
  那那个东洋刀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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