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的红色秒针缓缓地转过一圈,九点六分,服务柜台的灯光大半都已经熄灭。然后九点七分了,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拖鞋踩在地上啪嚓啪嚓的声音。一抬头,我和里香的母亲四目相接,我立刻起身一边低下头。伯母感觉上像是轻轻颔首稍微打了招呼,我很明白伯母的困惑,她以格外缓慢的速度下楼,而我时钟伫立于原地。
好不容易,伯母才走下大厅,她明明意识到我的存在,却装作一副没有注意到的样子,正想直接走向出口。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怎么可能会直接来找我说话呢,我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又不好。
所以,我主动向她开口:
「请问,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啊」
伯母似乎吓了一跳,表情僵硬顽固,打定主意不显露任何可趁之机。我勉强鼓舞似乎快要发抖的自己,这么说:
「我有些话想要跟您说。」
「有话呀」
「是的,拜托您了。」
我再次深深低头,有好一会儿就这么持续低着头。我也不知道这样可不可以传达我的诚意,可是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是的,这颗空空如也、轻如鸿毛的脑袋,不论要怎么去低头都会照做不误的。
一抬头,伯母走近我。
「你有话要说,是想说什么呢?」
果然还是僵硬的声音。
「那个,请坐。」
我请她坐到椅子上,因为说不定会讲很久。伯母看来似乎有点犹豫,不过还是在长椅上坐定。那是个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和里香不太像,充其量就眼角有些相似。我就在她身旁坐下。
「有什么事?」
「里香的不,是关于您的女儿她的事情。」
「如果是那件事的话,就不用说了。」
伯母干脆地这么说,随即起身。
啪答啪嗒地急步前进。
我绕到她面前,什么都没想猛然低下头。
「拜托您!」
拙到家。
糟糕透顶。
如果是我看到别人在做这种事情,大概会把眼神移开吧。然而,如今我却无法将眼神移开,因为毕竟我就是当事人。
而且,就算拙到家也无所谓。
糟糕透顶也好。
嗯,我才不在乎那种事情呢。
如果有必要下跪的话,要我怎么跪都行。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只要能让她听我说话,我无论任何事情都愿意做。
我只管低着头。
重复说「拜托您了」。
伯母肯为我停下脚步,或许根本就不是因为认同我的真心诚意,而是因为我看起来太过悲惨了吧。又或者只是因为不想在这种地方引起骚动罢了。
伯母仿佛投降似地坐回原位。
我也在刚刚相同的位置坐下。
「那个,谢谢您。」
我道谢。
同时看看时钟。
九点十分。
晚上九点多,世古口将其庞大的身躯扔进床铺,阅读有名的西点师傅所写的蛋糕书籍。并不是做法,而是一些基本蛋糕刚开始是在什么样的因缘际会之下被制作出来的,也就是文化性的解说书籍。虽然这本书很贵,不过当初觉得还是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比较好,所以一点一滴地省下零用钱去买来。顺带一提,普通尺寸的床铺无法容纳他庞大的身躯,从脚踝开始全都伸到床铺外头去了。
「呼~~」
庞大的身躯溢出着非常大声的叹息。一回神,相同的一页已经重复看了三次了。不管读多少次,就是读不进脑袋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生平还是头一遭产生这样的情绪。一直以来,他的兴趣第一就是西点、其次是料理,第三是天文,要说这三者几乎构成他全部的人生也不为过。认真的个性让他乖乖上学,好好念书,不过那些都是所谓的「义务」罢了,只是尽忠职守地把事情处理好而已。
就在不久之前,他最烦恼的就是海绵蛋糕再怎么样都烤不好。
吃起来总是干巴巴的,就是没办法烤出带有湿度有柔软的蛋糕。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却屡战屡败,即使被母亲大骂「给我有点分寸」,还是持续烤个没完。虽然有时候也会成功,可是却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会成功,所以下回再烤的时候,当然还是以失败收场。
为了掌握其中的诀窍,就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记得那一阵子,脑子里魂牵梦绕的就只有海绵蛋糕而已,不知道有多少各式各样的手续、应该尝试看看的技巧频频浮现脑海。
如今的自己,几乎就像是海绵蛋糕那时一样的烦恼吧
不、不、不,胸口痛苦多了,感觉上根本就是不同类型的。从头顶到脚尖,仿佛硬是被泰山压顶压得扁扁的,世古口啪嚓一声合上书本,把头埋进枕头。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答案感觉上实在有够简单,但是真要实行感觉上却又难如登天,等于是被人命令「站到月亮上」一样。此时,蓦然想起从朋友戎崎裕一那听来的一句话。
「那双手呢,是为了抓住什么而存在的喔。」
他试着看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能抓住什么呢?说不定只会从指缝溜走而已,可是只要不伸手去抓,真的就永远都抓不住到任何东西吧。广濑不是也说过吗,他说「数度失败是很重要的」,还说「没有人是可以一下子就成功的喔」。
「好」
他下定决心试着起身,却在那瞬间退缩了,于是又再次将脸庞埋进枕头。思考举棋不定,鼓起勇气,随即却萎靡不振,那样的过程还真是重复了一万遍之后,他才终于起身。话虽如此,并不是说心意已决,只是不自觉地想试试纯粹就只是为了试试而移动身子。首先走近衣柜,打开从上面数来第二层抽屉,其中琳琅满目地摆满某种东西。他烦恼该用哪一个,这个吗,还是那个,哪一个比较适合呢?苦思再三后,他伸手拿起其中一个,塞进口袋,然后披上夹克。当然这一切都仅止于试行阶段,根本就没打算要付诸实行。作为整个实行阶段的一环,他打开窗户,将放在室内的鞋子扔到窗外。接着跨越窗户,赤脚站在路上。果然很冷,应该先穿上袜子的,但是他觉得一旦回到房间,就再也出不来了。所以就光着脚穿上鞋,开始跑。刚开始虽然慢慢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快速度,白色气息同时不断从嘴里吐出,身体逐渐发热,心也随之发热。一回神,自己所选择的路线几乎算是最短距离,那当然也只是试行而已,绝对不是说已经决定付诸实行了,就在他还没下定决心的情况下,抵达了目的地。
水谷美雪的家。
之前应该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脑中反复确认过这番话顺序了,可是一旦开口就显得乱舞章法。甚至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现在到底在说什么东西,即使如此我仍然持续吐出话语。不可思议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毫无间断,话语仿佛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我说到两人一起仰望的月亮,说道里香第一次对我吐露病情那时候,说道被暂停的一分钟。
即使是在里香向我吐露病情后,我对于她来日不多这件事仍然没什么实际感受。毕竟,里香实际上就在眼前啊,不但伸出手就可以触碰的到,听到一些无聊的笑话也会对我笑。我实在很难相信,她那样的暖意或笑容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无踪,强烈的恐惧偶尔也会冷不防袭上心头,只要一想到里香不存在的世界,双脚就会随之发颤,体内也会抖个不停。那样的瞬间会突然造访。就在那样的动摇之中,我清楚了解到自己只是个孩子,了解自己对于这个世界完全不了解,即使如此仍然逐渐开始想要去了解。那时候,我也想好好地了解为什么里香要向我吐露她的病情,还有是否真的有什么是我能够去做的。
我对伯母说出这些话。
又或者,我说出口的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语,或许就像是自我满足之类的话语罢了,但是我手上的武器仅此而已。不论是刀钝了,或是断了,我都非得以自己的武器战斗不可。又或者,如果是夏目,或许就说得出一番像样的大道理来,如果是亚希子小姐的话语,或许会显得更为铿锵有力。他们都是大人,比我活过更长的岁月,也比我累积了更多的经验,一路走来应该也经历过无数的心酸苦楚。也因此,我的话语中并没有隐藏在他们话语中的重量,但是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是的,怎么可以依靠他人呢,不论再怎么拙,再怎么逊,再怎么窝囊,都只能靠自己勇往直前。
一直以来,我始终逃避着各种事情,一路活到今天,不但恐惧所谓的现实,也怕看来很拙而害怕认真。那样的情绪如今仍存在着,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能抹去。但是,不能再逃避了,从今以后非得活在这个恐怖的现实、拙到家的世界中不可,我已经这么下定了决心。
所以我仍旧滔滔不绝。
「我觉得您对我印象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曾经拖着里香到处乱跑,搞不好因此害她的病情恶化,对于那件事,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对不起。或许这不是说声对不起,就能获得原谅的事情,可是我还是要道歉,真的很对不起。」
我把头低得比刚刚更低。
「我只是个小孩子,可能还算是个笨蛋。所以,今后或许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只要一想到这里,有时候也会觉得或许离开里香比较好。可是,如果里香愿意,我很想待在里香的身边。即使,我可能会害里香的生命缩短,我还是想留着她身边。」
即使难受,我还是决定将想说的话全说出来。
「或许那只不过是种自我满足而已,也或许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好纯净的情绪。所以,就算您对我说『那些话太荒唐』,我也没办法反驳。即便如此,即使根本就不美好纯净,我还是想尽其所能地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我已经做好对方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其实或许应该持续吐露出一些美好纯净的话语比较好,那样的话一定比较可以为自己加分吧。然而,我就是不想假装一切美好纯净,连同我本身的肤浅、年轻,或幼稚,又或者是不成熟,,希望伯母都能够加以认同。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伯母并没有大发雷霆。我瞄了她一眼,她驼着背,娇小的身躯更显得娇小,简直就像是突然老了。她那样子让我慌了起来。
「那个,我爸很久以前就死了。和别人讲这种事情可能很奇怪,可是我爸根本就不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真要说起来的话不对,反而是很糟糕的人才对。缺点一大堆,整天只会害我妈哭。可是,问到我妈关于我爸的事情,她满嘴说的却都是好事。什么帮她买冰淇淋,都给她一个人吃,头一个结婚纪念日买珍珠耳环送给她之类的,真的全都是无聊的事情,可是很是很开心地说个没完。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因为我对于我爸都只记得他害我妈哭的样子。可是我妈对于一些我所不了解的虽然是我爸啦好像非常了解。也因为这样,我觉得好像稍微懂了,原来所谓的夫妻就是这么一回事呀。彼此之间存在着连孩子都无法理解的联系,而我妈她还牢牢地记着那样的事情呀。」
哎呦,为什么光顾着说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呢,之前明明就完全没打算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