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唉,就这么由他去应该不要紧吧。或许。
她喃喃絮叨着一边向前走,一会儿陪长期住院的阿婆聊个没完,一会儿又差点被同样是长期住院的阿公摸屁股,最后好不容易才走回里头空间约八个榻榻米大小的休息室。
夏目正躺在已经出现破洞的沙发上。
「嗨」
他往这儿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她从咖啡机拿出咖啡壶,将黑色液体注入纸杯,一边说:
「睡一下吧,昨天不是值通宵吗?」
她马力全开发挥全身上下那一丁点儿的温柔,姑且这么说。
据说昨天旧国道二十三号发生交通事故,有三名急诊伤患被一起送过来。虽然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伤势,不过值夜班的夏目应该也忙翻了吧。
话说回来,他还真是个耐操的男人啊。
在这种情况下,还直接连着上早班。
「没有啦,只是眼睛闭一闭而已,又睡不着。」
他缓缓起身,把手伸了过来。
「咖啡,也给我喝一点啦。」
亚希子递出那杯嘴巴稍微碰过的纸杯。
「来,拿去。」
「不好意思啊。」
在夏目啜饮那杯咖啡的同时,她又重新帮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的热气扑向脸庞。哎哟,完全煮过头了嘛,这咖啡。果不其然,试着喝下肚后,那味道根本就无法让人觉得是在喝咖啡,简直就是泥水嘛。虽然已经完全丧失继续喝下去的兴致,可是也没想要把它给扔了,于是她就拿着纸杯,靠在流理台边。夏目却一边发出声音,啜饮着那杯难喝的咖啡。
「对了,我说你啊,是不是一直在找人家麻烦啊?」
「找麻烦?什么啊?」
「裕一啊。为什么不让他和里香见面呢?」
「这是身为主治医师的判断啦。」
夏目头也没抬地回答。
「喔,主治医师的判断呀。」
「对啊。」
「这是根据什么样的状态所作出的判断啊,我有这个荣幸可以听听您的解释吗,夏目医师?」
夏目不回答,只是簌簌地啜饮着咖啡。一遇到伤脑筋的问题就保持沉默,这是男人的惯用伎俩。亚希子也试着将咖啡送到嘴边,有够难喝的,真的是难喝死了。他竟然喝得下这种东西,还真令人佩服啊。亚希子凝视着从类似泥水液体所冒出的热气,决定试着单刀直入地问问看。她才不玩什么拙劣的小手段呢,那种东西她最不拿手了。
「你和里香认识很久了吧,是不是大概有十年啦?毕竟都那么久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心境也变得像她父亲一样啦?女儿被别的男人抢走所以觉得不爽?」
夏目毫不掩饰脸上露骨的嫌恶。
「啊?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难道不是吗?」
啊,沉默了,好像被她说中了。好,下一步要怎么走呢,她才在想是不是要继续追打落水狗,后来决定就更坏心眼一点吧,所以暂且一个劲地窃笑。夏目往这儿瞄了一眼后,视线立刻闪开,大概过了三秒,又往这儿瞄了一眼。
「谷崎,你啊。」
「怎么啦?」
「没被人家嫌过心思不够细腻吗?」
「有啊。」
「可恶,少在那边给我死皮赖脸的。」
「那,你找裕一麻烦果然是因为嫉妒罗?」
「怎么可能嘛,我只是担心而已啦。戎崎他呢,如果是个稍微正经点的家伙倒还好,就表现得可靠一点啊。那家伙不是成天游手好闲的吗?所以,应该说是没办法接受吗,也不对,只是担心而已啦。」
「可是,裕一才十七岁耶,十七岁不就是那副德行吗?」
「也有那种可靠一点的十七岁啊」
「那你自己咧?」
劈头被这么猛然一质问,夏目哑口无言。唉,不论是谁都一样。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可靠、堂堂正正、充满责任感、有能力又有执行力,人人称羡的十七岁。所谓的人,与生俱来的不完美还真是没完没了,都得花上几年,或是几十年慢慢学习。而且,超级没天理的是,像这样好不容易一路学会了许多事后,刚开始学的都已经忘掉一大半了。结果,不论走到哪里,活了多久,仍然维持着不完美。不完美地出生,不完美地死亡。啊,忘了是谁,好像有个作家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我出生时是一副不完整的死骸,历经数十年后成为一副完整的死骸大概是这样吧。
「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啦,可是你就接受他嘛。」
「」
「那个臭小鬼好像也很拼命地想要变成一个大人呀。」
夏目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是说戎崎吗?」
「虽然没什么长进就是了,也不可能因为这样就变得了啦。只是,我觉得他那张脸好像也慢慢有点不一样了,那孩子大概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拼命想变成大人吧。大概是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了吧。」
「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她听见夏目的呢喃,只见他双手捧着纸杯,背部缩成一团。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可能看不到比较好吧。亚希子不自觉地竟然就这么喝了一口咖啡,紧接着就呛到了,实在有够难喝,让人作呕的味道。但是,她往那边一看,夏目还在啜饮那杯咖啡,背部似乎比方才缩得更小了。
「守护得了吗,那个臭小鬼?」
「不可能的吧。」
亚希子干脆俐落地回答夏目的问题。
「又没有那么简单。」
「那不就没意义了吗?」
「有啊。」
「喂,你什么意思」
「就算没办法好好地完全守护,光是想要去守护就有意义啦。然后呢,裕一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正拼命地想要变成大人,里香也知道这一点。然后呢,里香也已经领悟到那是不可能的,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嘛。不过,就是因为聪明,所以也了解到了其他事情。那两个孩子,都已经清清楚楚地了解了。搞不好,他们所理解的还在你之上呢。」
接下来已经不需要任何言语,所以亚希子沉默了。她把像泥水般的咖啡倒到流理台,把从咖啡机中取出的豆渣扔掉,倒入新的咖啡豆后,按下萃取键。热咖啡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开始流入咖啡壶。到萃取完成大概花了三分钟,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人思考。
「来,别再喝那么难喝的东西了啦!」
她从夏目手中拿起纸杯,递给他一杯新冲的咖啡。
「很好喝耶,这个。」
刚喝下一口,夏目便开心地这么说,脸庞变得有点孩子气。
亚希子哇哈哈地笑了。
「因为冲的人厉害嘛。」
夏目也哇哈哈地笑了。
「你也只有按扭而已嘛。」
「说得也是啦。」
两人就那么持续笑了好一会儿,此时传来某人从走廊跑过的声音,其中还伴随着喀啦喀啦推推车的声响,一定是护士吧。接下来可以听见一阵笑声,当那声音远去后,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亚希子一边凝视着在地板上闪动的春天阳光,继续说:
「真的只有按钮而已呢。」
5
穿着外套来明显是个错误,外头的酷热让人汗如雨下,额头、脖子和腑下已经全都是汗了。都怪每天都很期待收看天气预报中(因为负责预报的气象姊姊实在有够可爱),气象姊姊她还是那么可爱地说「今天是睽违已久的冷飕飕天气喔,请多注意穿着呦」,所以我才会特别注意穿着,乖乖穿外套来的。但是啊,从天而降的阳光格外耀眼,感觉上反倒像是迈入初夏了。
「哪穿是住什么外套啊!」
大声咒骂后,我脱下外套。那件升上高中时妈妈买给我的粗呢大衣,还真不愧是便宜货,总之就是重得不得了。像这样一脱下来,身体一下子都变轻了。
只不过,一旦把外套脱下来后露出来的就是两件式的蓝色睡衣。
从对面走来的大伯,以一副「怪了?」的感觉看着我。是的,看着穿着两件式睡衣,佇立于车站前马路正中央的我。我犹豫了约三秒,现次将手伸进外套袖子。即便我可以没常识地偷溜出医院,毕竟还没有没常识到敢穿着两件式睡衣逛大街的地步。
一穿上外套,整个人立刻又被包覆于闷热的热气中。
「好热太热了那个笨蛋气象姊姊」
我像只狗一边哈哈哈地喘气,一边走进商店街拱廊。
阳光一被挡掉,四周感觉上就变得凉快了点,同时也变冷清了。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不过有一半商店都已经拉下铁门。虽然似乎是所有地方城镇共通的现象,不过伊势这边所谓的城镇空洞化问题更加急速恶化,站前商店街已经完全凋敝,现在能够维持正常经营的店铺变少许多。像这样凝视着这条所谓的「铁卷门商店街」,便想起了往事。嗯,就是这里呢,就是从这边进去没多久右边的那间店,以前是一家鞋店呢。父亲老嚷着要一双白色皮鞋,正好在这找到一双中意的。「找到了耶」,父亲这么告诉我后,似乎特别开心,后来是不是还买了鲷鱼烧给我吃啊。
那间鞋店如今也拉下了铁门。
此情此景简直就像是象徵着伊势这个城镇一般,虽然在县内好歹也被视为核心都市,不过入口却只有持续减少的份。还有传言说站前的百货公司也已经决定要关门大吉了,像我们常光顾的店便宜的简餐或电玩店也正慢慢减少。只有一点点,嗯,是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我对这一切感到有点落寞。
所以,之前才想要离开这里。
哪儿都好,曾经很想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去。
到一个不是伊势的地方去。
正当我茫然地想着这些事情时,背后有人叫住我。
「小裕?」
一回头,站在那里的是美雪。
「嗨。」
我随便打了声招呼。
美雪仿佛瞪人似地望向我。
「又偷溜出医院啦?」
「一下下啦。」
「什么嘛,什么一下下啊。」
「不是啦,就里」
我硬生生地把「里香」两字吞进肚里,因为如果说实话,似乎会被瞧不起。我本来还期待里香在手术结束后会不会变得柔顺一点,结果根本就没有这种事,那家伙还是老样子,是个口无遮拦的坏心眼女生。今天早上,护士小姐跟我说是里香托她带来的,然后给我一张折好的字条。我飘飘然地一打开字条,上头只写着几个字。
太宰治、人间失格。去买来。
就我这个一直以来被吩咐过各式各样类似跑腿差事的苦命鬼看来,这些字的含意实在是简洁易懂。总之呢,唉,就是说「我想看,去给我买来」。即便是在根本见不了几次面的状况下,命令还是能够像这样传达过来,里香还真是个任性妄为的女生。
「就突然想看看书。」
因为不想让自己为人做牛做马的现实曝光,我姑且先撒了谎。唉,小谎而已啦。想看的人不是我,是里香嘛。
「所以说想去买一下。」
「什么书?」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啦。」
喔,美雪说,顶着张似乎了然于胸的脸庞。感觉上仿佛被对方自顾自地看穿了一切,然而我这个当事人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也或许是因为这样心情也有些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