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刚在窘乡,得此一注横财,真是喜出望外,他从此便发心上街去拣字纸,还想有此奇遇。鸟驰兔走,不觉有三个年头,也没有再拾到三百文。然而他志向坚定,却到老不衰。
柳春轻轻在府县里递了一个禀帖,说要借都天庙址兴学,那府县刚愁地方少此一桩新政,接到这个禀帖,非常欢喜,随到随办,尽说尽依,出了一张告示,将王道士驱逐出庙。转是雷先生觉得闻所未闻,暗想一个教书先生,借这地方开个书馆,也是常事,怎么会惊动官长,煌煌的替他谕禁居民,驱逐地主起来。幸亏那些差役,见他像个花子一般,不过借一处廊檐底下设着稻草地铺,却没有将他赶去,他便在开学这一天,悄悄的在廊下偷看。
先是两面大黄龙旗,把来插在庙门之外。接二连三,便有许多军乐奏起来。一会儿两县居然亲自来拜会,排头的几个教习,都是衣服丽都,容貌魁伟。那个校长,看去不过十八九岁,浑身装束,仿佛是在小时候从西洋景儿看过一次的。随后学生陆续到齐,一例穿着操衣操帽,分班向一座堂上行谒圣礼,真是整衣肃穆,寂静无哗。可怜雷先生这个当儿,想起那时在贺公馆教读光景,被人家如何凌虐,从没有像这般做先生的热闹,越看越恨,不觉一口气回转不来,便顿时毙在一位泥判官脚下。匆忙之中,别人不曾理会。及至柳春送过两县,意思率领学生上堂授课,大家才知道廊下倒毙一人。
当时众学生的父兄,到有一大半在此。猛见此事,老大不高兴。觉着第一天开学,出此晦气的事,必非佳兆。第二天学生到走了大半,依然还去到私塾里读书。讲堂上零零落落,只剩了七八个生徒。只气得柳春捶胸顿足。事已至此,只好命人将死尸抬去埋葬。不免也按着钟点随例上课。他这学堂功课表上,敷衍也还有八九门科学。柳春自己只担任了一门体操,这是他在宏门学校里的专修科,却走得一趟好步法。其余的科学,旁人还有个毛皮,他是连皮毛都不曾摸着门径。未曾开校之先,只延聘教员一事,却煞费他张罗。你想那时候的人,尚不知办学为何事,谁也不曾研究过教育方法。后来有人听见他要请教员,也就陆续荐来几位。柳春看去,见他们很没有宏门学校里那些教员的程度。然而因为一时人才难得,也只好敷敷衍衍聘了下来。第一个国文教员,便是汪圣民。担任经学修身,兼教小九九算法。柳春同他讲明每月送给他薪水一元五角。
汪圣民已是欢喜不尽,只是地理一门,问起人来,都说是我们不懂甚么叫做地理,一连三日也不曾有个人出来应召。柳春焦急非常,只得满街出了招贴,要聘请一位明白地理的。好了,这一天忽然有个人身着青布长衫,手摇白纸摺扇,怀里揣着一面指南针的罗盘,敲门来会柳春,柳春询明来意,他便说是学生于地理上历代相传,很有心得,愿意在贵堂稍效微劳。柳春一听,真是喜出望外,问他名姓,他自称姓吴名洞仙,绰号一声雷。柳春此时只求这地理有人担任,也不暇考察他学问,遂约定了开学日期,上堂授课。
至于那历史的教习,可是烦难了,城中读书的人虽多,却都是八股出身,向来做八股的人,断断不敢涉猎史鉴。恐防那八股文章上,偶然错说了三代以后的话,便该遭主司涂抹,所以相戒将那部通鉴辑览置之高阁。今日急需应用,那里去觅这种人才呢?柳春急不过,便有人荐给他在校场里一位讲评话的先生。这先生名字叫做康国华。康国华平时讲说的评话,却是三国演义,在各书场之中要推他为通场巨擘。这一天他上了讲台,学生正在那里交头接耳,他却冷不防从腰里掏出一块非金非玉的顽意儿来,很命的向桌上一拍,果然将那些学生喧嚣镇住,他遂整顿喉咙,从赵子龙当阳救主说起,一直说到张翼德用树枝子系在马尾上,向密树林中来往驰骋,假作疑兵。一霎时曹操率领大兵漫山遍野的追来,却都畏惧张翼德威名,一字儿排列在灞陵桥北,互相观望,兀的没有一个人敢过来同老张战三百回合。张飞见这光景须发倒指,不由虎吼了一声。康国华讲到此处,忽然耸着肩儿,咧着口儿,顿时从舌尖上迸出一个春雷呀,曹贼快来纳命。这一声真喊得出色,活是张翼德在此处一般。那些学生在先却听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备从讲说之间,骤闻虎吼,有几个胆小的学生,早吓得哭起来,一时间学堂大乱
柳春很觉得面子难下,第二天便将他辞退了,依然还请汪圣民捧着一本历史教科书对学生照本宣扬,到也罢了。那一天应该轮到吴洞仙先生讲授地理,他跳上台去,先把那面牢什子的罗盘,放在台上,定好了方向。又用一根红绳子,一头扣着一个铜钱,左右价在那里细着眼睛吊线,一会儿抬头望望,一会儿低头叽咕,说道:“呀,这讲堂怎么是个正子午相,不出一年,应该祝融税驾,土木成灰呢。”说时又将那牢什子罗盘,移得一移,更望了一会,又说起来说:“幸亏这午线尚偏得一二分,一时尚不碍大事。”
可怜那些小学生也不知道他在台上闹甚么把戏。只大家仰着头观望,延挨了好半会功夫,吴洞仙才开口讲说,第一句便是某山来龙,某山去脉,某山地上却很有些筋骨,若是要开坟穴,还须远避三煞,近接喜神。此时柳春躲在窗子外面,暗想不好了,这是讲的那一洲的地理,怎么听去一句也不懂?赶忙向那个司钟点的斋夫,挤挤眼,叫快快打钟,请这位先生下来罢。钟声一敲,吴洞仙向学生拱拱手说:“很是对不起诸位,我正要将一处好山穴指点你们,让你们多荫出些能毕业得奖的好子孙来,不料钟响得这般快,我们明日再会罢。”匆匆下台而去。
不多时又有一位图画教习上台,短衣窄袖,左手抓了一把笔,右手提着一个木桶,桶里放着几碗颜料。一眼看见高高的悬着一块漆板,他凝了一会神,自言自语说:“怎么画在这漆黑的东西上面,这是成了一个甚么图画呢?不管他这旁边却好好都是粉壁,等我来在这粉壁上画给学生看罢。”他便放下木桶,端了一碗颜料,用笔蘸饱,呼呼的在粉墙上画起来,果然画得飞快。眨眨眼画了许多骑马的人物,手里拿着刀枪,指给学生看道:“这是八锤大闹朱仙镇,那是薛仁贵三箭定天山,这是罗通盘肠大战,那是武松醉打蒋门神。”说了一会还不听见钟点响,他觉得时候还早,又在壁根旁边添画了一个大乌龟,龟身上驮着一块石碑,便在石碑里写了八个大字是“在此小便,男盗女娼。”
这些小学生越看越高兴,大家也就都拿着笔画起来,你也画一个乌龟,我也画一个乌龟。正在轰轰烈烈,柳春又走得来,看见这种形状,直叫得一声苦,才知道误将那个画土地庙壁墙的画匠,延请得来做了教习,次日赌气将这吴洞仙及画匠辞得干干净净。又将堂上粉壁重新换来,以后只剩得自己同汪圣民两人在此挨命。
看官看官,谁知道天下事有奇必有偶。有个柳公子在这里开办男学校,就有个明小姐在那里创立女学堂。骤然提起,觉得这明小姐是突如其来,然而探本穷源,这明小姐也还是诸君应该知道的。诸君可记得朱玉苹朱二小姐,本是姊妹二人。那书中第十五回臧太史初次提及朱竹筠有两位女公子,他曾说道:“大女公子,远适会稽,据闻境况也不甚好这两句话的。不过那时候在下只有一枝笔,写不出两处事,一心要想发挥季石壶那一篇烧猪头的妙文,所以便把这事搁下。如今又因为他们母女颇兴在下这书有一点小小关系,不得不倒叙过来。原来朱玉苹的姐姐名唤朱金苹,他父亲朱竹筠,因为有一次押运淮盐到浙江地方,便结识了他的夫翁明喜。
明喜原是汉军镶黄旗人,在浙江候补,二位老者谈得合式,便结了一个儿女姻亲。金苹才十五岁时候,便将她嫁了过去。谁知这明喜官运不佳,候补了一世,也不曾接过一个红点子的札子,困顿异乡,情形着实可悯。金苹的丈夫明贵,却曾中过一名举人,在吏部里当了一个小小差使,频年也还有些进项,一家子可以将就度日。无如时运不济,明贵父子不上几年相继而亡,那时候金苹怀着遗腹,生下来却是一位小姐。京里同乡很悯恻他们母女,大家攒集好些款子,替他们存放在一个典铺里生息,母女二人到还比明贵在世时过得宽裕些,一直将那小姐带领到十四岁。京都得风气之先,早已立了好些女学校,那位小姐本来出落得不凡,金苹替她起了名字,叫做似珠,便送他在女学校里上学。
明似珠小姐天性聪敏,各门科学,她都领悟得来。真是巾帼雄才,不栉进士。她母亲朱夫人看着也很欢喜,便由此钟爱非常。又因为自己原是生长扬州,离家已是二十多载,虽同她母亲及玉苹妹子,也时常通信,总觉得家山远隔,日夜思量,意思要想挈领似珠小姐回扬。似珠久闻得扬州是个繁华所在,欣然应命。母女二人便从这年春间买舟南下,一直抵到扬州码头,进城访着她母亲居址。她母亲见她们母女到来,自然欢喜不荆
她母亲现已收了一个螟蛉孙子。二十多岁,在街市上悬牌行道,医名叫做朱成谦,生得獐头鼠目。一见了似珠小姐,他不由一魂从头顶上冒出去,一魂从屁眼里溜出来。还有一魂呢,那一魂便撑持着他一条躯壳,不然早就栽倒了。他当时那些丑状,在下也记不清楚。便记得清楚,也不屑拿着一枝笔去描写他。只有一事告诉诸君,就该知道他这为人了。
他目不转眼的钉着似珠小姐的面孔,自不消说。他有本事一直等到似珠小姐走后,他将似珠小姐坐的那张椅上,他轻轻俯下身子,将个鼻准头对着那椅褥子上嗅个不住,据他说这椅褥上面真个有一种甜香,似从那说不出来的妙处荡漾而出。他的医道,在下虽然不曾领教过,然而那医书上有一句望闻问切,他此时却实做了一个闻字。朱夫人访过了他的母亲,次日便走去会他妹子,谁知朱二小姐见他打从异乡回来,光景并不甚好,心中老大的不高兴。又看见那似珠小姐飞扬浮躁神情,并不甚么把我姨娘放在眼里。当时款待他们母女,便觉得异常冷淡。
朱夫人到不觉得,早恼了一个明似珠,回到家里,痛痛将他姨娘骂了一顿,说中国妇女,没有一个不势利的,总由于没有普及教育,我原不值同他争这闲气,但是想起来不由人不气恼。自此以后,我是断断不再上她的门,便是母亲也不许去。朱夫人笑道:“儿呀,你总是这般倔强,但是扬州这地方,比不得直隶,你还该各事通融些。你姨娘虽是冷淡,我看那个淑仪小姐,到还同你合得来,我看见你们站在园子里,到谈了好一会。似珠见她母亲提起淑仪,方才高兴起来。说:“真是的,我看她做人到很好,只是我不到姨娘那里去呢,我这心里又想她,她又比不得我,要出来就出来,难道我要看见她,就要逼着我到姨娘那里去么?这可使不得,搁着再说罢。”
这都是去年春间的话,果然后来似珠因为要去访淑仪,也到朱二小姐那里去了三五次。朱二小姐总是不瞅不睬,似珠也不理会她。有时似珠便劝淑仪去上女学堂,淑仪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