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自己在这扬州地方,做个草泽英雄。云麟也晓得外面风气,大是不靖,有时候鼻端出火,耳后生风,一般的也跃跃欲试。再一转念,亲老家贫,此等举动,也不是轻易做得的,故连日与富玉鸾仍是个若合若离。转是那个明小姐似珠,饶不得他,没有三天不来见访,她也晓得云麟同红珠这件事,她便百般慰藉,说当妓女的,再没有好人,朝送秦宾暮延楚客,她们那个爱情,通是行云流水,你何苦竟把来当做真境,转是我们这一班女学生,举动虽是文明,用情却极专一。除非高自位置,不屑俯就男子,若是与这男子有了密切关系,倒是轻易分拆不开。而且父母不能阻拦,弟兄不敢过问,较之他们被那些凶龟恶鸨,处处防闲,转不能自由,苦乐何啻霄壤。
云麟听他这番话,心中十分不愿意,又不好意思拿话去驳他,只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像我们内只柳春,我看他待你的光景,也还不差,怎么你转有离弃他的意思呢?”明似珠笑道:“这也要看缘法了。”又出手指着云麟的脸道:“谁叫你比他长得浚我揣他不该怨我,还该怨你。”云麟也笑道:“万一再有俊似我的呢?”明似珠笑道:“呸世界上那里会有这种事?”云麟又笑问道:“我只不信我那内兄怕你,像是怕鬼,不知你这鬼有甚么法儿箝制他?”
明拟珠到此,忽然将云麟上上下下瞅了一眼,简直挪道身子,并坐在云麟椅上,将个嫣红润泽的口唇儿,附向云麟耳边低说道:“我这爱情,是牢牢托付在你身上了。你不用辜负了我,我情愿将他的事迹告诉你,你也不用害怕,知道他是谁。他是革命党,我在先也不知道,因为当初他刻刻思量我同他订了婚约,内中另有个人妒忌他,便是我的表哥哥,这人名字叫做朱成谦,不知打那里将他的一封秘密书函,偷得来给我。”似珠一面说,一面便从一件紧身褂子里,拿出一个皮夹,将皮夹打开来,抽出一张雪白洋纸,轻轻的递在云麟手里,叫云麟看。云麟看着念道:饶三来及地形时易手论何死达的寇多类轲政当市求军潜已海定孟华彪极靠其重字饶转同书春氏雄述内情一悉得无如必目衣念了一遍,全然不解。笑道:“这是件甚么东西呢?你便拿着他来做把柄儿。”
明似珠也笑起来:“这东西很要紧,你若隔一字顺念去,包管就懂得,这是他们党里的生命,我越发看得起他。这结婚的事越发因此到实行了,后来不料又遇见你,我又懊悔不该同他结婚。他窥见我的意思,拿着他做丈夫的身分,处处思量来挟制我。我遂不得已拿话吓他,说要持着这封信,替他出首,他才缩了头,不敢阻饶你我二人的爱情。”云麟笑道:“照这样看起来,你也是个女革命了,我如何敢惹你。……”一句话未完,忽听得书斋外面有人笑道:“甚么叫做女革命男革命?。……”此时吓得云麟大惊失色。明似珠疾便离开身子,一手将信函抢在手里,仍向皮夹里一放,右手便从裙带上翻取手枪。云麟睁睛一看,忙笑起来说:“原来是林先生,你是几时进来的,我们黄妈也不说一声,倒反将我们讲的话窃听了去。”
林雨生瞧见明似珠面上气色不好,忙笑着分辩道:“这位小姐,学生虽然不认得她是谁,然而总不是寻常女流,我林雨生钦佩已到极顶。适才因为云大少爷家门开着,便踅进来,虽然在窗下听得一二句,却句句都打到学生心坎上。学生今日虽然同这位小姐是初识面,云大少爷他是最知道学生的,学生要算得这革命里的一位老作家,凡要革命的,不遇见学生,这命是断然革不成。”云麟笑道:“好好,不料林先生也讲究这个,请问你这命,是打几时革起的?”林雨生笑道:“这话长呢,请二位坐下来,听学生慢慢的讲。”
明似珠听了林雨生一番言语,颇将适才的惊惶消释得干净,又觉得他说话很是得窍儿,便微微笑了一笑,依然坐下。林雨生又斜着身子,笑向明似珠道:“请教小姐贵姓?”明似珠笑指云麟道:“你问你们云大少爷。”云麟便一一代答了。林雨生摇头摆脑称赞道:“这位小姐也思量革一个命耍子,真是我们党里运气要发达了。万一革成功,这凌烟阁上画起像来,到要多买些胭脂呢。”又回头望着云麟笑道:“少爷要问我这革命的话,我这革命很有点来头呢。少爷瞧不起我们姓林的,照家谱上看起来,在明朝时代,倒时常出几位革命祖先,一例的画着红袍纱帽。后来又渐渐衰落,子孙们做买卖本分的人多。一直传到我祖父手里,一总不曾出着一个革命。这祖父很是焦躁。他老人家最尊敬是那三国上一位关老爷,便日日焚香祷告,请关老爷赐一个革命孙子。这一天,我母亲临盆,就是学生出世那一天了。我祖父朦朦胧胧,坐在书斋里静候喜信,不觉睡去,忽然见关老爷挺胸叠肚,跳进来说:恭喜恭喜,前日玉皇大帝分派了许多天神天将诞生人间,一齐革命,我念你侍奉我的香火很是勤劳,苦苦的在玉皇面前,替你求得一个革命孙子,我已命周仓将他送得来了。我祖父正待道谢,忽然不见关老爷,转从门外走入一个乩髯黑面的大汉,搀扶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缓缓进来,你看他怎生打扮,头戴纬帽,红顶辉煌,身着蟒袍,朝珠滴搭,花翎却是双眼,袍袖又是马蹄,外套则黼黻齐全,花街红日,朝靴则光油漆亮,脚踏乌云,我祖父那时惊出一身冷汗,内室里早通告出来,说我学生攒出娘的胞衣来了。我祖父知道我将来不凡,当抱着我的时候,都喊我做心肝命,乖乖命。少爷你想人人都有一条命,不去革他,还革甚么。就如这富玉鸾富大少爷,他也是因为革命革到湖北来的,几乎漏了消息,还是我将他携着逃走了,方才有命,好好的到了扬州。”
云麟望着明似珠道:“不错不错,你不看见那封信函里,有句惊字付的字样,怕就是他。”明似珠道:“我也曾听见柳春告诉过我的,这人姓富,难道他已到了扬州,咱到要去见一见。”云麟笑道:“巧极巧极,他本约定了我,于今日在平山堂聚会。林先生也是为此而来,你若是要去,便一齐去走走不妨。”明似珠大喜,于是更不耽搁,三人便迤逦直望平山堂行去。林雨生此时在路上,左顾右盼,好不威武,好像一入了革命党,便都该将百姓们不放在眼里似的。三人一齐到了平山堂,从山门里曲曲折折,一直寻到方丈里,也不见有一个富玉鸾的影子。正在疑惑,忽然从身旁躐出一个道童装束的小孩子来,望着云麟笑道:“先生可是来寻觅鸾公的?”云麟笑道:“正是。他约我在此相见。”道童笑道:“他们早已走了,留我在此,说怕有人来见访,便引着他在严村相见。先生要去,便随着我来。”说毕,转身便下山如飞而去。
三人急急赶着他影子,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早是午后光景,幸亏天色阴沉,路上还不觉得甚热。走至此处,道旁有一口古井,距井数十步,单单的有一座五大间草屋,出出入入的人,很是不少,却都奇形怪状,不似甚么良善之辈。云麟转有些害怕,尽望着明似珠发怔。他们看见了云麟三人,也有立下来瞧看的。不多一会,猛然听见屋里叮叮摇起铃子来,铃声一响,只见那些出入的人,都肃然屏气一例的鱼贯走进去。早见那道童又跑至门首招招手,叫他们也跟着走。走至门首,又有人扯着他们在簿子上签了名字,便随着道童,跨进屋去。只见五大间屋里,黑压压的已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南向放着一张长桌,巍巍的列坐着几位革命大头脑。其馀都是北向而坐。中间一位面如冠玉,唇若丹砂,黑鬓齐齐的贴到耳际,微微分着一条发缝,两道浓眉,似蹙非蹙,仿佛含有满脸悲愤。明似珠不觉呆得一呆,再看看云麟文弱弱的一个书生,又远不及这位少年英伟。只见那少年见了云麟,便笑道立起来说:“大哥果不失约,来得正好。”又指着明似珠问道:“这位女公子是谁?想也是与我辈极表同情的。”明似珠忙答道:“先生想就是鸾公了,我明似珠屡从手札里饱聆议论,久已心醉,今遇芝颜,尤觉爱慕。云先生是萍水相逢,蒙其介绍到此,焉有不表同情的道理。”
富玉鸾笑道:“好好。”又望着左右说道:“众位弟兄们,看看中国还有此等侠女,咱料其断不灭亡,你们还不相信么?。……”会堂的人,轰然应了一声是,便像半空里响了一个大雷。此时早把个林雨生吓得像个斗败公鸡一般,又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矮挫着身子,躲在云麟、明似珠后面,尽管朝后面望,想要逃走。富玉鸾瞧出神情,不觉喝问道:“大哥,你身后藏的是谁,怕不是来窥探咱们的形径,替我抓过来。”这一声未完,却好林雨生旁边坐着的都是些蠢汉,不由分说,早伸过手扯着林雨生发辫,平地栽倒,更用脚在他身上一踏。林雨怪叫起来说:“富大少爷饶命,是小的林雨生。”
富玉鸾听见林雨生三字,再瞧出他面目,不禁大喜,忙跳下座来说:“了不得,林先生算是咱的恩人,你们如何得罪他。”亲自将林雨生扶起,命人又安了三座椅子,排在左侧。众人见富玉鸾尊敬这委琐不堪的人物,转有些失惊。富玉鸾又将与自己并坐的几个大头脑一一通了名姓。官须知道这些人物,并不是作者又在此凭空结撰,其实都是这部《广陵潮》书中出现过的。一个身材极高,面如黄枣,已长着胡须,便是初次拐小翠子至泰州,二次小翠子便在这个地方,遇见华登云称是他丈夫姓宋的宋兴,绰号满天飞的便是。一个膘肥肉厚,左颧上簇着一搭毛茸茸的青记,坐镇仙女庙,绰号肉团鱼马彪的便是。一个浓眉大目,五绺长须在沿江一带地方,专管贩卖私盐,绰号拔鲸大王孟海华的便是。这三位声势浩大。富玉鸾在日本时辰,早用书招致。其馀便是饶氏三雄,军师康华、童老么、常老二,以及各人手下伙党。饶大雄替党里到湖北沙洋一带地方勾当一件公事,富玉鸾约定他在武昌相会,后来因为风声紧急,不及等待,饶大雄遂一径赶到扬州。当时万籁沉寂,惟见富玉鸾沉着那喉咙说道:“诸君方今的事,成也是要赶紧做,不成也是要赶紧做,不把他弄成破坏支离,也断没有建设的日子。若再延挨下去,弄得发起人死是死了,后来的又怕没有那种毅力,政府里只管醉生梦死,外人的势力,一旦平均,华种子孙,谁也不永永做地久天长的奴隶。满清入关,替我们平治了二百馀年的天下,咱未尝不感谢他。只是这后来又无端的将好好河山,转送给别人手里,这又是咱痛心切骨的恨事了。明白告诉诸君一声,如今广东、四川、两湖以及河南、山陕,我们同志均在那里起事了。不多几天,必有大好消息。即本是拿定主意,帮助武昌弟兄们一臂之力。因为武昌高据上游,一经同蜀豫联络起来,不怕这长江一带,不入我们掌握。偏生遇着我们那一位胆小如鼠的岳丈伍晋芳。……”
话未说毕,猛然从人丛里发出一种呖呖莺声,直嚷起来说:“原来富先生,还是咱的姨妹婿呢,这可格外觉得亲热了。我起先不知道你是谁,原来你是咱的亲滴滴的妹婿,我那仪妹妹真好福气。……”这一声到把大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