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在南京,我愿同妹妹亲自去将鸾大哥的骸骨盘回扬州,一者赎取前愆,二者也叫死去的大哥英魂安慰。”三姑娘哭道:“这些话怕不有理。但是如今的南京城,还是那张勋把守着,那容易放人出入。既然孟大人此时已带兵去攻打浦口,菩萨保佑,能快快的打个胜仗儿,我定然放你们兄妹两个去做这件事。”三人刚在这里说着话,忽然从耳边起了一个霹雳,将满房的窗棂,都岌岌震动起来。一霎时满街上的人声如潮而起,可怜此时扬州的人心,无端的还疑神见鬼,何况此刻万里无云的晴天,又分明不是打雷,定然是放了一尊大炮,合城的人,有个不皇骇的道理吗。
三姑娘也忙吩咐家人们出去探听,好多一会才打探得有人从镇江那边过来的,说适才的炮声,正是联军获胜,攻入南京,张勋及总督意海楼登轮逃走,这炮便是象山上放的,表示志贺的意思。淑仪听毕不禁高举纤手,一直拱至额边,只说了一声:“神天灵应,我们中国也还有这一日。”说毕,又哀哀痛哭起来。于是决议明日一早同云麟赴省去探访玉鸾遗蜕,三姑娘也不能阻拦他们,只遣了一名女仆,两名爷们跟着,从钞关城外搭了小轮船,当夜便抵下关。只见那下关一带,残灰断瓦,碎骨零骸,叫人不忍目睹。云麟再瞧瞧那些人民,无论何人,均没有后面拖着豚尾的,自惭形秽,也就命淑仪替他铰去了一半头发,还留其一半头发,盘着瘦辫子,藏在帽子里面。好在天气严寒,头上总戴着帽儿也没有人瞧得出来。他的意思,以为大清反正,我这半条辫子,总算是忠于故君,就使天命已绝,竟由君主变成共和,我那时候再斩草除根,还他个新朝体制,也不为迟。所以打从民国成立以来,他事未遑,便这人人头上一把烦恼丝,那时候真个费人万种踌躇,百端斟酌呢。
云麟同淑仪带着仆人,从下关雇了一辆马车,直入城门,以为玉鸾是在校场行刑,便想到校场一带去访问。那些店铺虽然业已照常交易,只是东一处军队,西一处军队,真是兴高采烈。那一座堂堂皇皇的大贡院,都被各路军队占满了。其余那些寺院公所,更不消说得。云麟坐在车里,眼睁睁的看着淑仪慵眉愁黛,憔悴可怜,固然心中十分不快。谁知他心里还有一件最悬忆的事情,便是意海楼意大人的第四房姬妾红珠,他此时明知意海楼业经逃出此城,只不晓得我那意中人是否被他挟带同走。又想红珠若是知道我今日依然到此,你便不该再随着姓意的左右,或者便在这途路之间会见,也未可知。云麟一味的痴想,两个眼珠儿也就不住的向前面瞧看。叵耐那马车驶得飞快,便有些妇女看在眼里,也辨不出是红珠不是红珠。正想之间,猛的马车停着,不向前进,便从刺斜里飞出一支军队里,一个个绿鬓朱颜,锦衣绣袄,前面奏着军乐,那一派的小蛮靴声音,霹拍霹拍走得齐整非常,军乐过后便是两面红旗,上刺着“北代队娘子军军长明”九个大字,随风招展,末了骑着马的便是一位佳人。淑仪眼快,失声叫道:“哎呀,这不是似珠姐姐。”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十九回大义灭亲娇娃忙北伐阴谋未已奸侣又南来
且说明似珠同着柳春自从因为在扬州事机不密,被林雨生告发,富玉鸾及云麟就捕,他们便一溜烟逃往上海,便住在英租界一座栈房里。仓猝之中,身边并不曾带得分文,好容易捱了有十几天,明似珠硬逼着柳春悄悄的到扬州,向他父亲柳克堂那里取些洋钱来应用,最后并同柳春约法了几句话,说若是柳春弄不出钱来,一定同柳春拆散,各自去寻生路。柳春十分无奈,只得跑转扬州,向他父亲设法。你们想柳克堂是一钱如命的人,又深恨这儿子不肖,那里肯拿出钱来给他。后来被柳春闹不过,柳克堂知道柳春是在案的人犯,便要向衙门去告发他,吓得柳春不敢在扬州插脚,还是他母亲背地里给了他几十块洋钱,重行折回上海。明似珠看着这几十块洋钱,不觉冷笑了一声,说:“这就算彀你我二人在上海度活的款项么?通共把来开发这十几天的栈房,还怕不彀呢。此后岁月茫茫,这上海各件用费又比内地高得许多,少不得还是个死路。论你的梦想,还思量同我结婚。我也不曾瞎了眼睛,嫁你这样不尴不尬的丈夫,可不把人牙齿笑掉了呢。”这几句话说得柳春无言可答,只把个头俯向胸口,几乎不要哭出来。明似珠不觉用手帕子掩口一笑,柳春见明似珠笑了,方才搭讪说道:“你笑我怎么?”
明似珠又笑道:“我笑你像个痴龟。老实说,你没有本事养我,不如我便当婊子去。”柳春也笑道:“这个如何使得。堂堂一个女学校里的校长,忽然贬了身价,要去当婊子起来,可不是斯文扫地,也亏你说得出口。”明似珠道:“这话也难讲,顾惜身分,终不成饿死了不成。况且我说这当婊子这句话,你疑惑我便向那些堂子里头,去迎新送旧么?这又错了,承你的错爱,常夸赞我这副脸蛋子长得也还不恶,新学界讲究个废物利用,我何不就将这个被你已经玷污了的身躯,拿出来吸取吸取那些浮薄少年的银子,想还不至于折本。你拿出一个放任我的主意,包管你一生吃着不尽,你以为我这话还讲得错不错呢。”
柳春被他这一番莺声燕语,已说得十分入港,便学那顽石点了点头,自是似后明似珠便将柳春拿出的几十块洋钱,且不把来开发帐目,便买了几件时髦衣履,终日的坐了马车,在马路上颠倒着奔驰。逢着标致的少年朋友,便放出全身本领去同他呆膀子。也是前生缘法,这一天明似珠却好在大舞台听戏,独自一个人也不曾包厢,便孤零零坐在一张正座上,支颐无语,却好同明似珠并肩坐的,是个丰眉俊眼鹤背蜂腰的美少年,浑身西装,单论他手上几个假钻石的戒指儿,也就光芒四射,很有些叫人注目。明似珠不由的将秋波抬得一抬,似笑非笑的望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便趁这个当儿,同明似珠闲话起来,明似珠才知道这人姓真,名字叫做济美,是打从日本新留学回国的,叵耐清廷腐败,一时又不能安插这许多伟人。这真济美便流落在上海,很不得意。明似珠也将自家历史叙了叙,两个人谈得十分投契。一夕之中,便结为良友。自是以后,往来益发亲密
。柳春对着真济美转假托是明似珠的兄弟,真济美却一毫不理会。咳,天下事总不是人所预料得定的。窥明似珠的用心,不过因为沪江拮据,不得已同柳春商量,不惜自贬身分,然而为金钱打算,也该觅一个豪商富贾,那成大把的缠头之费,挥霍出来,也不枉耽着一个偷汉子的名目。像真济美这样落拓,总该不是一个甚么好眼识儿了。那里知道从这个当儿,清朝的天下忽然会生出如许绝大的变局,上海是个最开通不过的地方,焉肯居于人后。所以在孙天生光复扬州之前,这上海早就白旗飘,依然还我汉室山河。讵料这一番绝世奇勋,便出在明似珠拚识的一个豪杰真济美手里。青眼出于裙钗,红粉能知侠士,惜在下没有这一枝编纂小说的奇笔,不然若从头点缀起来,想也不让国夫人占着千古呢。真济美既然大得其法,可想这明似珠好不兴高采烈,也不知怎样出个风头,才遂胸中志愿。却好那时候满人尚占据着北五省地方,南都人士,少不得要想扫穴犁庭,黄龙直捣。忙得那些报纸上朝说一个童子军,暮创一个娘子军,烟舞涨气,直管将这些利害的虚声,一声声吹入满人耳朵里。明似珠陡然想到这一层文字,便撒娇撒痴,向真济美要求练兵北伐,真济美是无可不可,便答应了。
明似珠立刻召募了好些英雄,自成一部。却好扬州女学界里也有几位婷婷的豪杰,因为孟海华的军资不足,逐日正在城中各居民家劝助军饷,为首的便是郭九小姐,还有谢巧贞、郑润卿一班女士,素来也与明似珠认识,此番闻得明似珠在上海做出如许事业,大家也就纷纷投笔,慷慨从戎起来。淑仪此番在南京城中会见了她们,正是惊讶,自惭文弱,也不敢上前攀话。郑润卿眼快,忙笑着喊道:“说这不是伍家姐姐么?怎生在这里会见你?”一面说一面吩咐自家跟前一个女卒,叫他禀报军长。明似珠见是故人,也十分欢喜。一眼又看见云麟也坐在马车里,格外笑逐颜开,忙跳下雕鞍,殷殷上前询问着他们到这南京的缘故。云麟见明似珠这番气焰,也就不似前此冷淡他的形状,忙笑着上前寒暄,并将玉鸾被害,自家同淑仪前来扶榇的话,详细说了一遍。明似珠也有些替淑仪扼腕,说:“道途之间,不便讲话,我们的军队驻扎处离此地不远,便请云麟同淑仪等前去稍歇,并担任替他们寻觅玉鸾的骨殖。”云麟怕淑仪不愿意,却不敢径自答应,但拿眼睛望着淑仪,瞧淑仪的行止。淑仪对着明似珠说道:“承姐姐的美意,妹子不敢违拗,我们就随着姐姐到贵营里去晋谒。至于玉鸾的棺柩,还望姐姐派人帮着料理,妹子便感激不荆”
明似珠听淑仪这番话,十分高兴,大家便迤逦着到了营内。云麟留心细看,那里有甚么营盘,他们这些娘子军,大家都把来盘踞在一个城守署里,进了让也看不见他们散队,便各自笑嘻嘻的你推我搡,闹得个不亦乐乎。明似珠同自己几个知心姊妹,住在一所上房里,将淑仪殷勤邀入里面,请云麟在客厅上安坐。淑仪略略问了明似珠的境况,明似珠未及答应,郭九小姐笑道:“伍家姐姐,你不知道我们这位女元帅,很阔气的了。目下那位大名鼎鼎的真大伟人,便是我们女元帅的未婚夫婿,一经杀入北京以后,叫那大清皇帝让了位,不消说得,真公就可以做个大总统,我们女元帅就是一个总统夫人。”淑仪也笑了一笑,说道:“哎呀,真总统在先明似珠姐姐不是同那位柳。……”
淑仪说到此处,觉得有些碍口,不便再望下说,忙改口说道:“明似珠姐姐的老太爷,不是满人么?怎么明似珠姐姐今日忽然随同我们汉族,要北伐起来?”明似珠听到此处,忙正色道:“姐姐这话又错了。汉人革命,难道便不许我们满人革命么?”郑润卿拍手接着说道:“妙呀,这就叫做大义灭亲了哇。”是夕明似珠便备了筵席款待云麟及淑仪二人,又叫人在栈房将他们行李押入营里,第二天又将伍淑仪寻觅富玉鸾柩址的话,禀明了南京留守黄兴。那时候革命党里的人物,没有不知道富玉鸾大名的。又晓得他为国捐躯,这一番便由都督府里发起,除得将富玉鸾就义的所在,访查清楚,另用了一副沙枋棺木,将玉鸾尸骸安放在内,又择了日期替玉鸾开追悼大会。孟海华知道此事,也派了亲信躬诣灵筵致祭。伍淑仪换了浑身素服,悲哀尽礼。这一天会场上,联诗,张贴得没有一条缝儿。然后同云麟扶柩回扬,都督府还派了一营军队送着他们。
扬州城里,因为玉鸾柩榇入城,又大大一番热闹,这玉鸾也就算得生荣死哀了。但是论那个淑仪的芳心,终觉得与玉鸾结婚,刚刚只有三日,便从此人天分手,在世上便做了一个未亡之人,这红颜薄命,也就算到了十分,镇日间疾首颦眉,恹恹消瘦。又听见南北纷争,这满目干戈,不知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