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未亡之人,这红颜薄命,也就算到了十分,镇日间疾首颦眉,恹恹消瘦。又听见南北纷争,这满目干戈,不知那一天才可以重睹承平。三姑娘虽也时常拿着话去安慰她,终不能消除她方寸间一点牢愁。转是云麟多情,不时的走来同淑仪闲话,外面有甚么消息,顺便告诉叫他们不用操心。这一天淑仪望着云麟叹息道:“咳,时事无常,玉鸾虽然死在地下,也算个了,万一今日武昌不闹出这件事来,他不是白白送掉性命。那时节也不过算是一个国事犯,在清廷看起来,也只循例砍了一个叛党,如何得有前天的轰轰烈烈。怕就是我同你去访他遗骨,也不知道那荒苔野草,从那一处去搜剔呢。但是一层,假如玉鸾今日尚不曾死,这南京都督呀,江北都督呀,总还不至落于人后,也不枉他一生一世为国家出这点力量。这推原祸始,我又不得不恨那个出首的林雨生。我的夫家及我的母家一般待他不薄,他末了居然这样来报答我们。天道有知,也不应该还让这人活在世上。”
云麟道:“这林雨生我久已有心要访出他,为大哥报仇。但这厮是行踪诡秘,不知如今藏身在那里?妹妹既然如此说法,何不写一封信,将这些情节密密告诉明小姐一句。因为林雨生出首我们之后,他就在上海一带做秘密侦探。只须叫明小姐查出此人,将他捉至都督府里,那时候我亲去砍他,取出心来好祭我们大哥。”淑仪点点头,便命云麟将信写好了,交给邮局,送至北伐队里。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林雨生自从被运宪提拔起来,命他驻在上海查察革党踪迹,林雨生好不得意,便有些在上海妄作威福,转不料一个区区武昌,忽然闹出这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不多几日上海又光复了。自知是受的清吏命令,同党人处于反对地位。这一夜上海制造局起事,他连珠价口里只喊不好不好,还指望不日敉平。谁知接接连连,竟公然下南京,破苏州,虽然自己不是甚么重要人物,别人也不必注意到我,然而我这一来,可就没有出头的日子了。好在自己的家小,早已迁居到上海,住在租界里面。自己不出去寻事,也还不至在这租界上会生出意外风波,于是躲了有两三个月,已打听得清帝退位,南北议和,又选举了袁世凯做临时的大总统,眼见得我这胜犬马,再没有报效皇上的日子。惟最别的不打紧,这一百元一月的侦探的薪水,更从何处去摸捞呢?镇日价长吁短叹,望着巴氏母子,动不动便闹脾气,敲桌子、掼板凳,闹得鸡犬不宁。
巴氏冷笑道:“好呀,一个男子汉没有本事在外面讨生活,只管同我们这没脚蟹母子做对,也没有个银子就跑来的道理。你不看见清朝那些红顶子、蓝顶子的大老官儿,丢掉了清朝,他们一般的仍会有本事在这民国里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依然轰轰烈烈,也没有人责备他们不是忠臣,不是义士。你老实不过一个芝麻大的侦探员儿,你难道还讲究个忠臣不事二主,你看真都督那个衙门里,出出进进,也有许多官儿,料想也少不得几个侦探,你何不去运动运动,钻谋到他那里去当侦探。我近来常听见说有一班甚么宗社党,是都督大人最可恶的,我替你打稿儿,在清朝就侦探革命党,在民国就侦探宗社党,横竖无论他们谁做皇帝,谁不做皇帝,这些叛党,总是有的,只须你拿出本事来,转眼又是白花花的俸银到我们手里来了,这才算是八法圆通呢。”
林雨生听他妻子这一番话说得好笑起来说:“这些道理,难道我不会晓得,要你来教训我,只是没有个门径儿,那个都督衙门,好不森严,容你走出走入,想做侦探,就是侦探,除非这时候真遇见一个宗社党,我轻轻的将他捉到手里,送到都督衙门,这才是个进身之阶,只是这上海人山人海,我那里会知道他们谁是宗社党呢?”林雨生一面说,一面便在室中踱来踱去,猛的将大腿很命一扑,说:“有了有了。”说了这一句,顿时眉飞色舞起来。直笑得拢不起嘴。巴氏也笑道:“这宗社党是谁?你这般高兴。”
林雨生道:“还有谁呢?便是伍晋芳大老爷。自从这上海出事以后,我虽然不敢横行无忌,但是这地方上所有的人来人往,我都一一放在心上。伍晋芳在去年十月里,便携着家眷,打武昌逃至这里避兵,就住在新马路上第一百三十八号门牌,我同他前为宾主,今日可算是寇雠了。我固然不敢去亲近他,我有时摸着我这两边屁股上棒疮,我恨得甚么似的,一时间又没有报仇的当儿。腊月中间又打听得他又将大太太同大小姐接到上海来。我又吃了一吓,因为大小姐是知道我曾出首过富大少爷的。富大少爷这一条命,可算是送掉在我手里,我不去寻他,还防着他要来寻我。所幸他们一古拢儿也不晓得我住在何处,但是一层,不可不防。我除非终身就不用出来做事,万一出来到社会上,那伍家父女,他们虽是前清的官儿,然而权势究竟比我林雨生大着十倍,只须将我一把揪住,送到都督那里,这时候要算是无法无天的世界,那个都督听着他们的话,轻轻将我枪毙了,恐怕你们两个孤儿寡妇,也没有能替我伸冤的本领,如今可算同姓伍的这一份的人家是势不两立了。不是他杀我,便是我杀他。难得目下有这宗社党的名目,宗社党除得亲王大臣,正要算是前清的大小官员儿了。伍晋芳他在湖北做官,吃的是大清国的俸禄,我便诬栽他是宗社党,也断没有都督不相信的道理。”
巴氏道:“这话说的未尝不是,只是良心上终觉得有些讲不过去罢。伍大老爷,可怜算是被难的人了,我们不能去帮助他,反弄这大题目去送他的性命,你通不记得他当初待你是个甚么样子?”林雨生道:“良心良心,如今世界上若是讲到良心,便老实是个死路。你看我一生际遇,都是从没有良心上得来。万一当时处处存个良心,哼哼怕你我早在戒烟那一回,就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巴氏道:“话怕不有理。但是伍大老爷毕竟不是宗社党,你冤他,他不会辩白。”林雨生笑道:“你替我夹着你那东西滚远些,我没有这本领,也不能在上海当侦探了。须知道我们侦探,全靠着遇事生波,捕风捉影。若是照你这样说起来,我们还当着侦擦做甚呢?我自然有我的妙策,管教他入我牢笼。”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十回武昌城仓皇惊炮火黄歇浦呜咽听潮声好笑
世界上的事,再没有会随着人心上一面如意算盘打算的道理。我费着半生精力,从这一边布置,以为可以遂我的心了,那天老爷会意外的弄些不称心的事,从那一边来磨折我。仔细思量,到头来还是个何苦,还是个不值读书诸君疑惑我何以说出这一番道学的话呢?我也是因为上卷书中林雨生大恩不报,安排着天罗地网去摆布伍晋芳。我知道不提伍晋芳则已,提到伍晋芳,诸君必须将一副眼光遥遥的又射到武昌城里,自然会想到那个朱玉苹朱二小姐,是否别来无恙。诸君要晓得林雨生在上海同巴氏设计的时候,那个武昌城已是断瓦颓恒,零落剩骨,已不成个模样了。然而当那匕鬯不惊,金瓯未缺的时候写起,我这一枝笔虽就伍晋芳家阖眷盘旋,然其时民军起义之仓皇,成功之迅速,到可以补一补信史之缺呢。
我且说朱二小姐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好容易将一个如花似玉,最所忌妒的小翠子,把来轻轻害死。以后虽然被林雨生的挟制,芳心中不无有许多懊恼,又好像天也帮助他一般,那林雨生忽然因为要出首富玉鸾,硬生生被一个侯惕齐侯大令打了二千板子,驱逐出境。那时候朱二小姐好生快活,真是替他拔了眼中钉刺。后来听见林雨生在扬州居然捉了富玉鸾同云麟,一时也想到林雨生,若不是离这武昌,这富玉鸾同云麟何至遭他毒手,暗中也深抱不安。转念一想,玉鸾虽然是自家骨肉,他毕竟是三姑娘的女婿,与我也没有甚么痛痒。云麟呢,这孩子虽是可惜,然论这天刑人祸,也是命中注定,可惜他也没用,所以过了些时,也就搁在一边去了。况且目下三姑娘同淑仪又不在公馆里,真是除去卜老太太,上上下下,惟我独尊,这种称心满意也就到了绝顶。再看看那个小美子,生得怪可爱的,粉装玉琢,一个小脸蛋儿,细白娇嫩掐都掐得出水来,是凡亲友们看见这孩子,都称赞他,说他的母亲生得美丽,所以才会养出这标致孩子来。朱二小姐将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合合的眉毛都要笑起来,好生得意。
这一年中秋佳节,天气清朗非常,朱二小姐清早起来,打扮得花枝一般似的出来替卜氏拜节,又叫乳妈将小美子穿齐整了,单论他脚上一双小兔儿鞋子,是朱二小姐亲手做的,真做得穷工极巧。小美子虽然是乳妈抱着,他两只小手,只管向桌上要去抓陈设的瓜果,引得卜氏同朱二小姐拍手大笑。朱二小姐又吩咐门口的爷们过江,到老爷署里去一趟,请老爷今晚早点回来玩赏中秋佳节,家里的酒筵,是要等老爷回来才开的。爷们答应了,日落的时候,打发小顺子过江,一直等到初更时分,晋芳也不曾回来。朱二小姐怕小美子要睡觉,便先吩咐仆妇们点齐香烛,又把厅堂上那一座十二层嵌空玲珑的宝塔点起来,四围配着水月纱灯,十分光彩。卜氏以下一干人等,相率次第拜月。果然那一轮皓魄,也像是知道有人拜他的意思,纤云四卷,银河欲流,格外比平时晶莹到十倍。
小美子一霎便渴睡了,乳妈将他抱过一旁。卜氏同朱二小姐坐着闲话,说晋芳也该回来了。这中秋是个节期,难道还有甚么公事,弄到这会儿还羁绊在署里。朱二小姐笑道:“公事吗?定然是没有的。我怕的是私事羁绊着了。常听见他父亲说南城公所一带地方,全靠着这节下热闹,除得节帐的滑头,躲得一个无形无影,若是有些意思的,总要拣在这节下去替姑娘们撑面子的。他虽然不至于此,也难保没有朋友们扯着他。”又冷笑道:“这些奴才,委实也是没用。就使老爷要逛那不尴不尬的地方,你们便不该拦阻一声儿,就说是老太太在公馆里等着老爷回去过节,那些人也就不好意思勉强扯着他走了。”
朱二小姐越说越有些生气,回头望着耳边一个仆妇说:“你替我到前边去问他们一声儿,究竟可曾打发人过江不曾?无论老爷回来不回来,总该递一个信儿到家,我恐怕他们都在门房里喝醉了,无论甚么要紧的事,都不把来放在他们心上。好好好,不高兴在这里当差,一齐替我滚蛋。”仆妇见朱二小姐发话,一溜烟跑出外面,将这番话喊着说了,那些爷们吓得伸了伸舌头,互相埋怨着,说谁叫这小顺子过江的,我早知道这猴子又懒又没正经,敢是掉落龙王庙江心里去了。兄弟们谁辛苦一躺,过江去瞧一瞧。太太脾气是大家知道的。说着那个叫伍福的跳起身来说:“诸位尽管请吃酒,我去走走就来。”
大家笑道:“好好,只是偏劳我们福二爷,心里着实不安。”伍福也不理会他们的话,随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长衫,向身上一披,走出大门跳上东洋车子,车夫拉着就走。内里爷们一而进去禀覆说,又着人过江去请老爷去了。一而又将桌子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