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过几名兵士,鹰拿燕雀的拖翻在地,捉入里面去了。行路的人,没有一个不骂朱成谦糊涂,怎么当这戒严期间,公然向督署面前窥探。我们看那厮满脸晦气色,想是一心要尝尝五子钢是个甚么味道儿了,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打探他的下落,大家也就一哄而散。朱成谦被他们拖入头道门里,便有军士用枪柄戏敲他的腿,问他究竟是那一处的奸细,到此窥探军情。朱成谦只索索的抖,幸亏他倚仗那个表妹在都督面前,尚不十分畏惧,不过一时想表白这话,偏生自家那个舌头不肯伏他使用,说话说不清楚,咭哇咕咕了好半会功夫,军士们才听出他的头绪。其中还有人不肯相信,驳他道:“我们那位大姨太太满嘴全是京话,几曾会跑出你这个江北老,想要去做他的老哥哥,你不用在此信嘴胡说,若是对证出来,两罪俱发,你仔细你这脑袋。”
朱成谦哀告道:“这个小人怎敢。我这表妹她是在直隶长大的,不久才回扬州,我有几个脑袋,敢冒认都督的姨太太做表妹。……”说到此处,心里越发明白了,便伸手从腰里将朱夫人的一封信取出来递给他们看,说:“这不是姨太太母亲的亲笔手书,还分付我当面呈递呢。”众人这才相信,还埋怨他说:“你既然来投奔我们这里大姨太太,为何不冠冠冕冕的讲出来,转使我们得罪了你。”
朱成谦道:“我也想冠冕呢,只是不防备诸位老总下手下得飞快。……”这几句话,不由将大家引得笑起来,说彼此都是一家人了,况你又是一位舅老爷,我们却也不敢怠慢。这个地方,又不能替你进去通报,弟兄们那一位将舅老爷带入应接室里坐一坐,好等里面差官去禀明大姨太太,见不见再看你的造化罢。说毕,便走过一个少年军士,一直将朱成谦带进二道门里一处地方,这地方人物确是不少,叽叽嘈嘈挤满一屋子。朱成谦想着,这料是应接室了。一眼瞧见那些坐着的人,着实流品不齐,大约都是来求着都督的。内中便走出一个办事的人,向朱成谦打量了一番,便问他有甚么事到这里来?那个军士也略略代他说了几句,他径自出外去了。那个办事的便笑向朱成谦要名片,朱成谦涨得满脸通红说:“这个到不曾预备。”那个办事的皱着眉头,不得已在左边一张桌上,拿出一页八行信纸,叫他将履历写在上面,有甚么话讲,也一古拢儿写起来。朱成谦提笔写了,那人才缓缓的拿入里面,交代一个女仆手里。又等了好半会,那个女仆出来传话说:“姨太太分付,叫那人也不必进见,有一封家信叫他拿出来就是。且拜托你们照应着他,也不必住栈房,便将行李搬入署里来住着。那人答应了几声是,便将这话告诉了朱成谦。
朱成谦虽然见不着这表妹,然而已算是另眼看待,有个安身立命之处,随即将朱夫人的信交给那人,自家便出去搬行李去了。果然在署里住不了五六天,都督传论缺卫队一名,便着朱成谦提补,薪资按月照发。自此以后,或是都督出辕,或是姨太太们出去逛马路,游公园,与朱成谦却是左右不离,几次也曾伺候过明似珠。明似珠只淡淡问了他几句扬州各亲戚还好,其馀便没有话同他讲说。他会见林雨生的时候,满口胡诌,全是他吹的特别牛皮,简直连一毫影儿也没有。读书诸君俱是明理的,几曾有个都督姨太太,会同一个卫队有暖昧起来,他也不怕编谎,把下颏子编掉了。便是林雨生要同他出首伍晋芳,他也没有一丝权力,可以在都督面前进言。到是明似珠自从取消了北伐队,她镇日价也没有事做,偶然想起淑仪拜托她捕获侦探林雨生那一封信。他会见都督的当儿,便撒娇撒痴,强着都督替她办这件事。都督笑起来,又颠倒将林雨生三个字在嘴里掂播了几句,说:“哎呀,这个人名字好生,不瞒你说,在前清那时候,我们最注意的莫过于上海这些大侦探家了,也有利害的,也有忠厚老实些的,如何只不曾听见这林雨生三个字,莫不是这人在扬州出了首富先生之后,便是地方上派他在这上海来做侦探,他或者因为我们这上海志士狠有权势,他不敢到这里来捋虎须,也未可知。你到不用白忙了,你只须先回覆伍女士一封信,说我们总替她留心便是了。”
明似听到此处,便狠有些不悦,扭着头冷笑了一声说:“你也不用拿这些话搪塞我,我一总不相信你这都督身分查办一个侦探,还须费如许周折。推开窗子说亮话,这件事也不是我多兜揽着,论起公义,他曾出首你们同党的志士,谁也不想寝皮食肉,你同我推三阻四,我没有别的法儿,我只须替你散布几百张传单,给那些老同盟知道,说你放着富先生仇人,不想去替他报仇,看你还有脸面占据着这沪都督的位分。你手底下怕没有侦探,你只须分付他们一声,叫他们明查暗访,便是这姓林的不在上海,通共这们一个豆瓣子大的中国,除得这姓林的跑到甚么欧罗巴、美利加,总须会将他寻觅出来。我限你十天的期限,若是不替我将这姓林的捉到手,你也不须再到我这房里来。你有这副嘴脸来见我,我还没有这副嘴脸去见我那个妹妹伍淑仪呢。”都督听她这一番爆豆也似的说话,又见她这娇嗔薄怒,不禁笑将起来,说:“十天期限未免太少了,再求宽限些,给我一个月何如?”
明似珠将身子掉转过,一点也不理他。旁边那些仆妇丫头们,大家都含笑着,带推带搡,将都督赶得出房。这是在先的事迹,及至伍晋芳将三姑娘同淑仪接到上海之后,依淑仪的主意,便想去拜谒明似珠。转是伍晋芳胆小,因为自家是前清官员,对着这些民国伟人,狠有些惧怯,怕因此生出别的岔枝儿来,拦着淑仪不必去惹是招非。当不过淑仪报仇心切,虽不敢公然违拗父亲,却暗暗地写了一封恳切的信,其中大旨,仍是请明似珠去替他设法捕捉林雨生。差了一个家人,递至都督署里。明似珠接到此信,又欢喜,又惭愧,由是催迫都督格外利害,却又因为终年蛰居在都督署里,便偶然出去逛逛公园,瞧瞧戏馆,也没有一个体己的女友,可以谈谈心曲,这是一层。第二层呢,当初在扬州同淑仪在一处,自家不过是一个女学生,转眼之间,今日居然一跃做了都督太太,攒珠拥翠,曳绮拖纨,在外人看着,尚不见得稀罕,惟是故乡知己,若是一见了我,这种得意,自然格外羡慕。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在男人家尚且不免此种龌龊思想,何况明似珠也不过是个庸脂俗粉呢。所以淑仪虽不肯来,我却断然不可不去见访。好在淑仪信函背面,清清楚楚注明他的居址,随即分付辕门外边备好了马车,贴身带了四五名仆婢,另外四个卫队前呵后拥,一直径到伍晋芳公馆里来拜会淑仪。
朱二小姐已有淑仪告诉过她明似珠此番际遇,她近来正百般的懊悔,当初在扬州的时候,不该冷落了这姨侄女儿,猛的听见明似珠今日来到这里,自家便偕着淑仪,一直接到二门以外。明似珠毕竟豪爽,她却不把在先的事介意,也还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姨母,随即笑得花枝招展的,一手扯着淑仪说道:“姐姐,你可要把我想煞了。南京一别以后,大家就匆匆分手。我只因为北伐事体忙,也不曾有功夫写一个信儿问问你。随后谢巧贞、郑润卿几位姐姐回扬州的时候,我千叮咛万嘱付拜托他们安慰姐姐,叫姐姐不用过于伤心,不知道她们可曾替我说到了不曾?”
淑仪也含着笑说:“承姐姐盛情,心里感激得狠。”一面说,一面便请明似珠到上房里分宾主坐下。卜氏太太同三姑娘怕明似珠这种势派,便躲着也不曾出来。明似珠随意问了朱二小姐好,朱二小姐也着实殷勤了几句。明似珠随来的仆婢一例儿雁行排立在身后,明似珠抬眼将淑仪细细打量,只见她柳眉淡扫,脂粉不拖,穿着几件家常衣服,楚楚可怜,肌肤也不似当初丰满,不禁慨然叹息,一长一短,问了富玉鸾安葬以后的事迹。淑仪虽是略略答了几句,那粉颊上早已挂下几行清泪来,哽咽间又提到在扬州寄信的事,明似珠便将如何逼迫都督捕捉这姓林的话,说了一遍。淑仪十分感激,朱二小姐因为仓猝之间,不好留着明似珠在此筵宴,便偷个当儿,悄悄的告诉淑仪,叫淑仪约个日子,专诚请都督太太光降。淑仪点点头,便将这意思告诉明似珠,并请明示,几时可以赏个脸儿。明似珠笑道:“自家姊妹,何须这般客套。到是妹妹得暇,可到敝署那边去走走。署里的厨子做的菜,及不得我们扬州的菜可口,幸喜却不十分腌脏。”
淑仪道:“姊姊说那里话,改一日小妹理当竭诚奉拜。”说话时辰,那身边几个仆婢知道太太要走了,早跑出两个人,分付马车上车夫预备。此处朱二小姐同淑仪一直送出二门,果然隔了两日,淑仪亲自乘轿到督署里回拜。明似珠殷勤留着,又取出许多珠翠珍玩,一一给淑仪品论价值。淑仪回来之后,同朱二小姐便择了一个好日子,备了名帖,特地请明似珠赴宴。这一天便是林雨生会见朱成谦那一天了。席间有朱二小姐陪着明似珠,也便拜见过卜太太及三姑娘。淑仪说话之间,便想到云麟身上,思量在明似珠面前替他在督署里谋一位置,一句话早把明似珠提醒了。却好又有几杯酒下肚,春意盎然,不禁红云布满粉面,含笑说道:“姐姐你看我真糊涂透顶了,云相公这人,那一处不叫人可爱,我们在先也狠要好,如何我竟会将他忘记了,一总不曾将他兜到心上,幸亏姐姐今日提醒了我,这事容易,我硬逼着我们都督,无论甚么事,都要安置他到我们署里。这一来我们却可以常常在姐姐这里相见。好姐姐,你怎么前几次不早说,一直等到今日才说出来,这事要罚姐姐,罚姐姐赶快替我打个电报,快将云相公喊得来。你若不依我,我们随后就不用相见了。”
淑仪听他这一番话,转羞得抬不起头来。又因为朱二小姐在座,又不好再说甚么。明似珠又逼着问道:“怎么姐姐又不开口了?难道我讲的话,是不应如此办法?”淑仪含笑答道:“谁说不应该如此办法,我便在早晚写信给他。”明似珠这才欢喜。宴毕之后,又拎携着淑仪的手,到他房里坐了好一会,约莫有十一点多钟光景,才辞别朱二小姐以及淑仪而行。分手之顷,淑仪又洒了几点眼泪,叮咛他赶紧寻觅仇人要紧。明似珠一口应承,她自去了。过了几日,淑仪果然倩他父亲代写了一信寄给云麟,大旨说是男儿志在四方,郁郁家居,究非长策,若是尊堂能让贤侄远游,现已代托沪督,觅一相当位置,末了并云,汉阳烟树,曾托芳踪,黄浦潮声,愿留高躅云云。且说林雨生自从结识了朱成谦之后,心里异常快乐。将那几件假证据,反来覆去,看而又看,简直一毫破绽没有。这一天回家时辰,擂得那门格外响亮。此时巴氏已同小稳子早已睡了,巴氏在床上惊醒,便问是谁敲门?林雨生大声喊道:“是我。”
巴氏缓缓的跨下了床,又将桌上一盏煤油灯点起来,披了一件单褂子开门,将林雨生放得进去,重新将门关好了,冷冷的问道:“为甚这早晚才回来,看你撞了这一头的死酒,又不知在那里骗了吃喝,放着正经不干,终不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