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夫人笑道:“升官有甚着喜,我到猜是有人替你做媒。”花珍脸一红,更不言语。却好案上有个水晶碟子,装满碧绿荔枝,花珍拈了一枚,望帘外打去,打得那些喜鹊,都楞楞的飞了。帘押四垂,炉香未烬,贺夫人懒懒的躺在床上。花珍坐近来,便替她母亲捶腿,笑说道:“前儿灵师傅送来的五香笋干,娘可吃不吃?她还说这几天把她院子里新出土的牙笋,着人送得来,如何到今日没有见她一根笋壳儿?”贺夫人听她女儿花珍几句话,一咕噜翻身坐起,云:“横竖闲着无事,儿呀我们今日到她庵里遣遣闷儿去。”
花珍也是高兴,遂着人告诉了花仙,打扮齐整,雇了两乘大轿,带了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另外随身一个丫鬟,迤逦行来。到了观音庵门里,那男仆先飞也似跑去给信与姑子。贺夫人同儿女才一下轿,那姑子灵修,身后又随着两个带发的小徒弟,笑嘻嘻的迎接出来,说:“阿呀,夫人今日高兴,脚踏贱地,怎么不先把个信儿给我,让我们好预备预备,简亵了夫人,可是罪过。佛菩萨有灵有感,怪道大殿上一盏长明灯,昨儿晚上结了一枝斗大的花,我还猜是司里的太太,要来随喜随喜。那里知道便是夫人老爷纳福。”
贺夫人未及答言,花仙笑道:“师傅,我家老爷不在家,上月出差去了。”灵修见花仙说道,忙上前一把拖住花仙的手,说少爷越发标致了,怪爱煞人的,恨我不得将你放在清水里一口吞下去。”又望着花珍笑道:“啧啧啧,夫人福气,这一对少爷小姐,夫人便是一尊救苦救难观世音。少爷是个红孩儿,小姐是个龙女。”
贺夫人笑道:“不敢当的,师傅快不要这般说。”大家一头说着,一头走着,进了庵门,转过弥勒佛龛子背后,便是长长的一条甬道,中间乱石砌成的路,路旁用竹枝子编作短篱,一块一块的菜花,夹着些桃杏丛树,苍苔微润,粉蝶乱飞。灵修道:“怕地上滑,我来扶着夫人。”那两个徒弟见他师傅扶着夫人,也便上前一人搀着花仙,一人搀着花珍,一路走时,贺夫人身边那个丫鬟笑道:“灵师傅,我家小姐,今日还提起你后园子里的牙笋,你为甚么不送给我们去?”灵修道:“可不是。今年三月才交清明,想是节令迟,那笋子经了两场大雨,都不肯冒上来。”说着又大笑起来。贺夫人笑道:“师傅为何这般好笑?”
灵修笑道:“我笑我们贺老爷在扬州做官,太做得清了,总不肯刮扬州的地皮,如若老爷肯使劲的刮地皮,地皮一薄,不是让小尼的笋子,容易冒出来些。”大家听了都一齐笑起来。贺夫人笑道:“灵修师傅,我真正佩服你这一张嘴。”是时甬道走尽,走上了台阶,那佛殿上早香烛齐明,还有几个尼姑,披着袈裟,撞钟擂鼓。灵修放了夫人的手,沉下脸,露出十分诚敬的意思,说:“夫人请拜一拜佛。”贺夫人也便端庄裣衽,拜过了。又命花珍、花仙挨次行礼。贺夫人命男仆先将轿子打回去,晌午后来接。此时灵修又由大殿将贺夫人等让至方丈室里,两边走廊,纤尘不飞。大大一个天井里,种着四株松柏。凌霄花一直牵到树顶上,又倒垂下来,树根下全是覆着极纤极长的书带草。方丈是平列五大间,中间客座,两旁边便是密室。由密室走进去,均套着是些诸尼卧房,陈设精工,布置妥协。凡妇人家应有之物,皆无所不有。即妇人家不应有之物,内里亦无不有。贺夫人卸了大衫,随意坐着,旁边侍坐的,均是些敏妙的少尼。灵修笑问道:“夫人不吃素,我打发人进城去买点心去。”
贺夫人道:“真正用不着,我今日吃斋,师傅还不记得,今日是三月十六准提菩萨生日么?”灵修道:“原来夫人也吃准提斋,这个斋吃了是有好处的。幽冥地府他老人家赐的一盏灯笼,太太们百年之后才不至走墨黑黑的路。夫人灯笼想已烧过了。”贺夫人点点头,答道:“我自从岁嫁过来之后,便每年烧一个灯笼,如今到有十五六个灯笼了。”
灵修笑道:“夫人过到一百岁,将来地府里头挂着百十来个明亮亮的灯笼,真是有趣。小尼明日还要沾夫人的光呢。”说着,遂命徒弟向厨房里招呼,预备素面。徒弟去了之后,她又站起来说:“夫人随意,或是在小尼房里歇歇。我不亲到厨房里吩咐他们,他们是不晓得夫人味口儿的。”便忙忙的转入方丈后面,她却不曾去到厨房,悄悄的喊过一个小徒弟说:“你快快去教王厨子,拣笼里肥些的鸡,宰一只煨汤,虾子口袋儿放多些。”
那徒弟连连答应着。这个当儿,贺夫人见没有甚么小尼在旁边,花仙、花珍也不知带着丫鬟们到何处闲逛去了。自己便悄移莲步,穿灵修的卧房,接连走过几个房间,走到一处,只见窗纱一色猩红,兰香扑鼻。房里似乎有人低低私语,贺夫人不由的近前,悄将那红纱揭起一角,隔着玻璃眼瞧去,见迎面有一张楠木床,帏帐全是绣着品金龙凤,床边上并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约莫有二十几岁光景,素罗衫裤,簪珥通用银子,嵌着白玉,是个新寡的模样,云鬓蓬松,衣衫尚未掩好。偏生胸前露出一方大红兜子。那男子偎着她,只听低低说道:“我的那夜叉婆一日不死,你总一日难进我的门。”
那女子听见这句话,泪珠如雨般,哭得十分沉痛。那男子殷殷勤勤的抚慰着她。贺夫人看到此,芳心一动,依着自己的意思,到要看一看他们究竟作何结局。猛一转念,恐怕灵修转来,见我窥探她庵里的内容,不大愿意,依然悄移莲步退回来,幸喜灵修却未到屋里,早有个小尼,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一见贺夫人,便笑道:“原来夫人在这里呢,外面面席开好了,师傅打发我来请夫人的。”贺夫人一笑,随着出来,见花仙、花珍都在席间坐着。灵修笑道:“有仓猝客,没仓猝主人。薄薄素菜,聊尽小尼的诚心,夫人不要见笑。”贺夫人笑道:“师傅说那里的话,无端打搅,实觉不安。如甚么女客,何妨请来同坐坐呢。”
灵修凝了凝神,遂回头命一个小尼说:“你去瞧瞧曹奶奶,可上供完了不曾?如供完了,请她来陪一陪夫人。”又望贺夫人说道:“这曹奶奶煞是可怜。岁的人,便把丈夫亡去了。他叔公开一座布铺子,也不很看顾她。她有一个岁的小孩儿,上月又丢了。她丈夫灵柩,便停在我这庵里。她三天五天都来这里上供她丈夫一次。灵修正同贺夫人说着,早见那小尼引着一个淡妆素服的女人进来。贺夫人仔细一瞧,可不是适才在那红纱窗里见过的,遂含笑让她坐。那女子盈盈坐下,却甚和蔼可亲,问了夫人姓名,又见过花珍、花仙,言语之间,还有些哽咽声音。灵修叹道:“大奶奶,死者不可复生,你不用把自己身子哭坏了,你那大爷在地下也不安。”又望着贺夫人道:“我这位大奶奶,同他大爷在日,真是如胶似漆,一旦分手,你教他怎不伤心,来一次哭一次,带累我们还陪他淌一次眼泪。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照这样看起来,还是我们当姑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四大皆空,日日敲木鱼念弥陀,我也不修别的,只修来生能彀像夫人夫妇齐眉,有儿有女,又有官,又有钱。能彀这么样过一天,晚上死了都是甘心的。”
贺夫人笑道:“过一天便死,这有甚么好处儿呢!你们看着我似乎享福,那里知道我还很不愿意。我常同我家老爷说,我总有这么一天,剃了头发当姑子去,你要修来生,我们今生便换一换如何?”灵修笑得哈哈的,说:“好夫人,你不要折了小尼的福命。夫人玩意儿,说了这句话,包管小尼又要多敲一世木鱼。”众人都微微含笑。灵修道:“说话说多了,我到忘却让菜,夫人请呀,请用一块火腿,大奶奶请呀,请用一角皮蛋。少爷小姐你们不用客气呀,鸡子鸭子,随意吃的呀。”贺夫人大惊,说:“我说过是吃斋呀,如何有这许多荤菜?”曹奶奶笑道:“夫人,你不要睬他,他全是素菜,假做成这些名色的。”贺夫人笑道:“真正有趣,你看不全像真的么。”
花珍笑道:“我不知道,人家虽然要吃素,不但戒口,也要戒心,明明是素的,全用这些名目,可不是嘴里没有吃荤,心里仍然想着这些荤菜,这有甚么好处呢?”灵修道:“好小姐,说得真是的,我们庵里,成年的看不见荤菜。祖师傅授下来,恐怕我们不吃荤,连荤菜名字都忙记了,所以拣这一套工夫,操演操演,也未可知。”引得花仙笑得把菜都喷出来,离了坐位,附着他姐姐耳朵,说了几句话,便望外跑。贺夫人忙喊着他,他回说我有事去,停会子就来。此时仆妇丫鬟都在别处吃饭,花仙也不招呼人,便穿过方丈后面一个竹园,竹园之后,又是一个大大的菜圃,那菜圃东南角上,另外有座小门。花仙匆匆的推入。早见三间厂厅,槐树荫浓,压得绿沉沉的,厅上有许多少年,在那儿饮酒。旁边均列着雏尼陪侍,还有几个女儿妆束的,弄着胡琴琵琶,好不热闹。那座上便有杨靖,先看见花仙,忙忙的招呼入座。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回嫠妇宵行蓬门窥暖昧玉人命促酒座话酸辛
原来花仙本不知道庵里后面,还有这许多妙处,谁知贺夫人先前在里面,窥探曹奶奶那个当儿,花仙同着他姐姐花珍,带着一个丫鬟,随意闲步,绕步方丈后进,看见很大的竹园,遥遥的露个小门。花仙便要拉着姐姐,同他走过去瞧瞧。花珍道:“那地方阴森森的,怕是人家停柩所在,我害怕,我不去。你要去你同腊梅去,我站在这里等你。”
花仙顽皮,便拖着那个腊梅丫头,一路嘻嘻哈哈走过去,推开一看,里面好不热闹,正是杨靖一干人在那里吃酒作乐,除得几个雏尼,还有城里私门中的娼妓。花仙猛的跳进去,到把杨靖一干人吃一大惊。问他怎么会走到这地方来。花仙把今日的事告诉了他,大家便要拖着他吃酒。花仙意思,便想在此坐一坐,那腊梅看见这种事情,很为吃惊,便喊花仙出来。花仙不得已,怏怏的起身要走。杨靖附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花仙点点头,便随着丫鬟出门,里面便把门闩上。花仙一路走着,叮嘱腊梅丫头,不许告诉小姐。腊梅笑道:“我不告诉小姐,小姐知道骂我怎样呢?”
花仙道:“好姐姐,你不不喜欢我了。你喜欢闻我的脸,就给你闻何如?”腊梅带笑带气说:“小姐在那里望着呢。”说话之间,已到花珍站的所在,却不见花珍,知是进去了。花仙跑入里面,花珍笑问道:“你们可曾看见鬼不曾?”花仙笑道:“不曾看见鬼,到看见一个人。姐姐你猜里面是个甚么地方?原来是个书房,有个老者在里面读书。”
腊梅抿着嘴笑说:“老者老者,只是没有胡须。”花仙笑是来打腊梅,花珍正待追问,已见灵修及母亲陆续俱到,遂不便多话,大家入席。但花仙一心记挂着那个妙处,借着灵修说话,遂一笑站起来,告诉了花珍一声,说我到那个书房去去就来,遂又走到那个密室。此时杨靖见着花仙,非常欢喜,便添了一座,又拣了一个不曾削发的小尼。年纪约有十五六岁,名子叫做妙珠的陪他。花仙留心一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