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白白的将个中秋佳节弄糟蹋了。岳母还分付我到她那里度节,还不知今夜在那地方,可许分身回来呢!先生挺尸在床,少不得夜间还要延僧放瑜珈焰口,除掉师母一人,师妹又还弱小,帮忙的人正自不多,论情理我便不能磕了头便走。母亲累你老人家等一等,万一等到半夜里不见我回家,可命黄妈去柳府上跑一趟,将这缘故说明白了,省得你媳妇老等。”秦氏道:“你这说话也不错,年年有个中秋节呢。便糟蹋一次,正自不妨。若说因为是中秋必定图个吉利,你那个何先生他不曾求求阎王老爷,过了中秋再死呢。”
黄大妈听他们母子二人的谈论,才知道那牢什子并不是甚么开店的传单,实在是何先生死了的报丧条儿,心下兀自惭愧,只管立在一旁呆呆的望。后来又因见云麟要在那里过夜,一个中秋佳节不及回来赏月饮酒,又甚不以为然,便有些咭咭哝哝的在一边发话。云麟也不理他,特换了素服,带了些钱,走上街又买了一卷纸锭,一路直向何其甫家走来。心里异常悲感,想起当初在书房里读书的境况,忽忽如在目前。不谓转眼沧桑,那些同学的朋友,也就凋零大半。今先生又溘然长逝,虽说死生有命,毕竟北邙荒草,无论甚么人总不能免此惨劫。细想起来,人生在世,争名争利,有何意味!又猛然想到那年何先生乡试,在船上曾得一异梦,梦中有四句偈语,分明说他是宣统优贡,如今宣统是亡国了,科举又停,这优贡两字,当不复再见世界,足见梦境荒幻,未可凭信。又因为想到宣统年号,便觉得如今世界共和,改为民国,如何何先生丧条上依然用着宣统四年字样,这填写丧条的人,难道不怕违背共和国的法律。这不必问了,定然是他老人家临终分付的遗命。我知道我那先生他是念念不忘故国,今日之死,未尝不是因为平时感喟抑郁,以至一病不起,所以死后必须仍用故君年号。此公愚忠,诚不可及,然而较之世上那些圆滑士夫,朝进共和,暮趋专制,民国胜则自命党人,君主兴又效为犬马,觉得较胜一筹。一路上且走且想,早不知不觉已到了何先生家门首。此是自小儿束发受书之地,此度重轻,不由的怆然雪涕,忍着泪更进一步,只觉得门首静悄悄的,站着一个小管家在一个卖糖果的担子上抽那天九。云麟分明认得那小管家,是当年孙大同小媳妇子生的。因为孙大年纪渐渐老上来了,不能在何先生家服役,因此命他的儿子承受了他这份事业,名字便叫做小孙。云麟三脚两步的赶得上前,劈口便问道:“小孙,我们先生果然是今日归天的,怎么你到有这闲工夫在这里赌钱耍子?”
小孙猛不妨有人问他这话,一抬头见是云麟,笑道:“云少爷请里面坐,事便有只件事,只是我不大清楚。”云麟听他这说话,益发心里糊涂起来,更不同他讲甚么,便大踏步直望里走,又将腰间挟的那卷纸锞,轻轻把来放在门口。走到前一进屋里,那些坐学生的桌椅,依然纵纵横横的排列在一处,因为节间例假,更没有一个学生在此。跨入第二重屏门,一眼早瞧见美娘站在阶下,身边还立着那个三岁的师妹,一双小手捧着一块月饼,美娘逗着他顽笑。云麟心下狠是吃惊,转立着脚步,迟迟疑疑的不敢前进。美娘已瞧见他身影,笑道:“云相公几时回来的?听见说你到上海做官去了,如何还有功夫赶回家来度节?”云麟一面支吾,一面便偷眼向先生房里瞧,似乎寻觅他先生挺尸所在。美娘心下明白,不由的含笑问道:“云相公,你先生的死信难道你们那里都知道了?这消息真是飞快。”云麟也笑道:“原是今日清晨便接到先生这里一张纸条儿。学生因为到家迟了,见了很是诧异。特地赶来一问,先生此时究竟怎么样了?”
美娘听时此处,方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说:“云相公你问你的先生么?他狠忙着呢,适才又跑出门去访他那几位朋友。”美娘说着话,便邀云麟向里面坐,放下那小孩子,亲自到了一杯茶递给云麟。云麟接到手里,只呆呆的望着他师母,半晌才挣出一句话说:“照师母这样讲,似乎先生连病也没有,这纸条儿又是谁同他老人家闹着顽的呢?”美娘又叹道:“谁人敢同他闹着顽呢,这实在是他亲笔写的。昨天忙了一晚,写了有几十张,分付小孙替他分送,是我嫌忌晦,说一个中秋佳节,巴巴的将这东西送给人家,你不图个吉利,人家还要图吉利呢,拦着小孙,不用理他。他还气愤愤的同我争论,说这是成圣成贤的大事,怎么都嫌起忌晦来。他毕竟鬼鬼祟祟的将那个传事禀高升唤得来,在束修里提出一串钱赏给他,大约云相公那里,也是这高升送去的了。”
云麟听一句点一句头,听到后来,依然听不出一个头绪,急得问了一句说:“究竟我们先生做这件事,是个甚么用意呢?”美娘笑道:“他这用意,承他的情,也曾一长一短的告诉我过来。只我是个极懵懂的人,一总还猜不透他这大道理。他如今越发呆头呆脑的了,或者不见得真做得出来。云相公你是聪明人,你先生也常常夸赞你,我告诉他这呆主意,你或者可以猜测得出来,也未可知。云相公,目下外边不是闹着甚么共和国么,你先生的病根便在这共和上发出来的。自从那一天在街市上瞧见宣统小皇帝退位的消息,便嚎啕大哭,直闹进屋子里,把我魂都吓掉了,赶忙劝着他,他转劈头劈脸的骂我不懂得君臣大义,他说世上有个三纲五常,这是最要紧不过的。譬如你就是小丫头的纲,我又是你的纲。宣统皇帝呢,就是我的纲。自古及今,灭掉了一个皇帝,又有一个皇帝出来,这还扯个直,因为只要有皇帝,我们就可以安然过日子。目前是天翻地覆了,我打听得明白,说甚么不用皇帝,单单交给百姓治这国家,这叫做甚么放狗屁的民主共和。我们是读书人。一部史鉴透熟在肚里,老实告诉你,万一果然大清国灭了,我们不用想活着,定然烈烈轰轰追随先皇于地下了。我那时候还劝着他,说宣统又不曾死,你口口声声喊他先皇,你不怕忌悔?况且皇帝一时退位,保不定没有几位大臣,重新将那些反叛灭掉了,仍然保宣统做皇帝,你死在九泉之下,到那时候也应该懊悔。他其时听见我这话,到还有理,便暂把觅死的心肠放下了,终日的同他那几位老朋友,在外面打听消息,果不其然,说是宗社党在西北上起事,你先生欢喜的了不得,每天焚一炉好香,祷祝宗社党速速成事。这是去年间的事。”
云麟凝神想道:“不错不错,记得去年有一天会见先生,他便探听宗社党的消息。我只说了一句,说是宗社党既无势力,又乏时机,怕终究是个枉而无功罢。先生听了这话,顿时将个脸色放下来,说我年轻,没有经验,只是信口妄论国事。好笑若不是我已出了先生的书房,怕当时就要被先生打几十下手心呢。如今想起来,真是冤枉,我那里会猜到他老人家安着这样意见呢。我早是知道,便不同他老人家辩驳也好。然而这件事到后来毕竟宗社党失败了,他老人家又怎样呢?”
美娘笑道:“人家也这样说法,你道他肯相信呢,他满口里都是甚么圣天子百灵相护,断不会就此覆亡的道理,将来必定必有一番了不得的人出来辅佐宣统皇帝登位。他那几位朋友,大家都也摩拳擦掌,俨然就是个自命是个了不得的人意思。就拿剪辫子这件事而论,他们的心上,都觉得这辫子一剪,便不是大清国的忠臣。他的那些好朋友,单单因为剪辫子这件事,到议论了有三天的功夫。”云麟笑道:“这又奇怪了。不过一条辫子罢咧,说剪就剪,说不剪就不剪,又有甚么议论呢。”
美娘道:“这个却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老成练达。论他们心里,自然是不肯剪辫子了。又因为外面闹得利害,不剪辫子便有人来干涉你,或是告到地方官那里,就须办罪。可怜他们千万为难,想来想去,还是我们那一位想出一个变通办法。把各人的头发绞开了,剪去一半,留着一半。留的那一半,挽成一个小小鬏髻儿,藏在帽子里,走出去,外人看着好像是剪了辫子似的。只等大清国一朝重复过来,他们老实仍然将那一半辫子垂出来,总被那些光滑滑剪成和尚头的人取巧得许多。那一天你的先生才将这主意说出来,直喜得那几位朋友,连珠价喊好,通不怕把喉咙喊破了。吓得我在屋后不知道甚么事,只索索的抖。后来知道就因这话喊好,才把我这颗心放下来。当这一晚,人人高兴,便在家里吃酒吃菜,闹了有大半夜,最可笑不过,你先生他因为高兴狠了,这一晚是他出的酒菜用款。用过之后,他又懊悔不迭,埋怨我花费得太多了,真个叫人又好气又好笑。这也罢了,谁知过了有半年多太平日子,到后来不知他怎样打听得外面时局,说是清朝小皇帝万万没有登位的妄想,他便好像入了风魔似的,镇日价眼望着半空里,用手指儿画着圈儿,嘴里又叽哩咕噜,又听不出他讲的是甚么。学生的功课,也懒得去查考,时常同我讲,一经挨过这长夏,转到秋凉天气,他决计是要以身殉国,还替我们孤儿寡妇料理身后的度活。我起初听他这些说话,没有一次不哭泣。后来因为听得惯了,转不甚介意。有时恼着他,我便直问到他,说你口口声声说死,也不曾见你死过了一次。想是你这位大清国忠臣,是专在嘴上讲究的么?他见我问得紧了,他只冷笑着说:死是必须要死的,只是一人死得没趣,在阴间冷清清的,连一个伙伴也没有。我们庠序里同志的秀才狠多呢,我有心邀集他们做一个殉难大会,已约定了在府学明伦堂上聚齐,所以他近日更是忙的利害。……”美娘正在指手划脚说得高兴,猛的向外一望说:“这不是你的先生回来了,你亲自去问他那丧条子的缘故罢。”云麟此时向外面望得一望,果然他先生蹒跚回来,后面还跟着几位衣冠齐楚的朋友。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六十五回明伦堂腐儒大会净慧寺泼妇飞来
云麟眼快,前面走的头一位,便是他的先生何其甫。此时虽是新秋,他们刚从外边跑得来,不免跑得满身臭汗。他先生一手扯脱头上戴的一顶纬帽,拿在手里当扇子扇着。身后是汪圣民同古慕孔一排立着,也是衣冠齐楚。只听见古慕孔问着汪圣民道:“严严严老先儿呢,莫被他他他们溜掉了,尽放放放着我们这这这几个呆子少停受罪。”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厅上吆喝道:“慕孔兄又在那里妄肆讥弹了,我不是同龚先生学礼站在此处,一步也不曾走脱。这是大家有荣誉的事,我们又不是呆子,那里肯溜去,到让你们流芳百世。……”
云麟听这说话的人便是严大成,心里又好笑,又有些吓得战战兢兢的,忙着立起身子,叫了一声先生。何其甫一眼见是云麟,脸上颇露着得意颜色,微笑道:“你怎么也回扬州了?好好,我的消息,想你已经得知,我却不料我们师弟一场在这个当儿,还有一面的缘法,此后若有照看你的师母地方,尚祈看我分上,勿要视同陌路,我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
云麟一面听着,一面要想上前劝解几句,谁知何其甫同他讲了这几句话,更不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