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诸君定然还记不清楚。然而在下却不敢对诸君说一句记不清楚。若是做一部小说,讲到后面,便将前面的人都忘记,这还了得,这一部小说还能贯串么!要叙乞丐一段奇妙文章,第一章记得本书上曾经有过一段饶氏三雄的故事。饶大雄娶堂客,娶错了卞玉贞。饶大雄使性子不肯同她睡觉,引得饶二饶三赫然震怒,见哥子不肯去睡觉,他们老实就想替哥子去睡觉。这种惫赖人物,料想诸君那时候断然没有个不骂他们不是好人。其实诸君记不清他们贤昆仲的家庭历史了。若是记得他们家庭历史,这替哥子睡觉的笑话,也不是为奇。这话又从何而起呢?饶三的婊子小广鸡,在先本同大哥二哥是公共睡觉的,后来因为看盂兰会,被饶三堂客暗中推堕,跌死楼下。诸位想想,饶三的禁脔,还可以让二位哥哥染指,饶大不肯睡觉的新娘,他弟兄俩便过去赏鉴赏鉴,也是天公地道的大道理,没有甚么教人责备的地方。哈哈,话虽如此,毕竟饶氏三雄的为人,造因既已如此,结果必定如彼。所以在下请到乞丐一篇故事,自然要让他们占据一席了。
饶大雄为人雄武多力,当初投效革命党的时候,真个是一员健将。后来武汉起义,他就在那里驰驱国事。不幸汉阳失守,可怜便在那地方殉难了。共和建设,一般殉难的军人,都邀恤典。饶大雄名字也在其内,因为他不曾娶过堂客,自然不曾生着儿子,派领的恤款,约有七八十元之多。饶二、饶三都知道这个消息,各人出名都想这银子到手,互相争竞,闹得不得开交。那个办理恤典的委员,被他们闹得没法,又看见这饶三生得獐头鼠目,不像个善良人物,便拿出委员的身分,将饶三吆喝了一顿,引了两句经典,说:“家有长子,国有大臣,饶大雄已死,便算饶二是家长,这银子理该让他具领,派来派去,也派不到你老三手里。你若还敢在这里穷凶极恶,立刻拿我老爷的名片,送你到检察厅里,从严惩办,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这厮也不自家想想,想一个做哥子的不惜为国捐躯,可怜他的生前,并不曾得着民国一点好处,死后区区恤典,不过这几十块洋钱,若稍有个人心的,便算领这银子到手,想起死者,也该痛哭流涕,亏你还同你们老二长较短,忍心害理,为这银子闹得骨肉有伤,惹人家笑话,可想你就不是一个安分之徒。你这厮正面算盘打不清楚,何妨打打反面算盘呢。譬如你在汉阳被炮子打死了,这笔恤款便是你的,你也领不到手,那时候被你老二拿了去,你也没有法子可想,难道还会向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么?”
饶三听着委员的这番话,真气得一张紫膛面皮上,红而又白,白而又红,因为他是个官长职分,气焰十足,又不敢同他辩驳,只得怏怏的跟了饶三出了局署,饶二的欢喜,自不必说。一手拿着洋钱,咧开一张大嘴,望着饶三笑得前仰后合。兄弟两个,本来同住在汉口一家小旅馆里。饶二有了钱,也不想还家,日日便去沙家巷一带宿娼嫖赌,无所不为。饶三思去偷摸他的,偏生他又将洋钱随带在身,防备极严,白日黑夜都没有下手机会,只恨得牙痒痒的,望着饶二摩拳擦掌。饶二也知道他的意思,更不理会他。有时买些酒菜坐在房里间嚼吃,饶三想挨上去一分余润,饶二便睁起眼睛,向他冷笑道:“这钱是你的不是?”饶三急道:“便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一般总是大哥性命换来的。你用得,我为何就用不得!”
饶二端着酒杯吃了一口,重又笑道:“好呀,你有这大道理,你为甚么不敢同委员大老爷去讲,如今是迟了,说也无益。我听了只把气当着春风吹驴耳。”说毕这句话,又吃了几箸菜,放下箸子,忽的双手齐拍,笑道:“老三老三,你也不用怨委员大老爷,也不用怨我,你总该还要怨着当初爹妈。”饶三将头一扭,冷笑道:“这与爹妈又甚么相干?”饶二将脸放下一沉,故意长叹道:“蠢才蠢才,连这个道理,你都悟会不来,你真可算得冤桶。我请问你,你今天这笔大注财香,为何委员大老爷断定了派我拿着,不派你拿着呢?”饶三道:“这个我有什么不知道,那个狗子的,他说你是哥子,我是弟弟,所以将钱派给你拿了。”
饶二哈哈大笑道:“可又来了。要晓得我做哥子,你做弟弟这通不是你我两人之主意,都怪当初我们那个爹妈,偏生要先养下我来,然后再养下你,若是爹妈早知道有今天这件事情,他们为甚么不先养你,然后养我呢。若是先养下你,你今日就该做哥子,就该拿这笔钱,吃这杯酒,吃这箸菜,我也只好白拿眼望着你了。所以我说你千不怪,万不怪,总该怨当初的爹妈。”
饶三兀自低着头,思索了好半会,果然才明白过来,真个怒发上冲,向那张桌子上使劲一拍,酒菜飞溅,气的骂道:“这两个老杀才,真个坑死我了,养儿子也许有个方寸,二哥的话一点不错,当初只须轻轻颠倒过来,我今日也享了福了。我究竟不相信这两个老糊涂虫,连养个把儿子,都会把来弄得乌糟糟的,不先养我,偏先养你。这两个老杀才早死了,是他造化。万一如今还活在世上,我若不用两柄板斧,伶伶俐俐的将这两个老杀才的脑袋砍下来,我算不起是饶三。”
饶二笑道:“三弟你骂爹妈,只管去骂爹妈,为甚么使劲又将我的酒菜都弄翻了,荷荷,可惜可惜。”一面说,一面把个头伏在桌上,吸那倾泼出来的酒。又有些肉条儿,也倾出来,又用手一根一根的拿起来向嘴里送,咂嘴咂舌,还只管称赞味道儿佳妙。可怜引得饶三馋涎直滴,有些滴不出来的,只听见他喉咙里咽下去,骨碌骨碌的声音,似乎比饶二吃菜,还觉得有味。再伸头向饶二面前碗盏里望望,已剩不多少。知道饶二还不曾用饭,料想要他剩点下来,给自家稍润馋吻,是再没有的希望,站起来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只得走过去,向旅馆主人那里拿了一碗老米饭,几根臭咸菜儿,躲在一旁,狼吞虎咽。他们兄弟两个,在汉口已经住了两个多月。饶二查点查点所得的恤款已花去了一半,暗想老住在这个地方,终非长策。我有这笔现洋钱,白白的在这里挥霍了,回去依然是个穷光棍汉子,甚不值得,趁我手头近来还狠宽裕,不如在汉口制点衣服,跑回扬州,炫耀炫耀,也叫他们当初一班老朋友,知道我饶老二竟还有发达的日子。主意已定,这一天便将这话告诉饶三。饶三听了,也自欢喜。第二天清晨,饶二便叫旅馆主人算一算房租金,除得自己的。至于饶三,他是一概不管。旅馆主人没法,只好向饶三索款。饶三吃了一吓,便跑来同饶二商议:“哥子若不救济我,不替我还房饭钱,我一辈子也回不了扬州去。”
饶二仰着脖子冷冷的说道:“奇呀,你回不得扬州,干我屁事。你的腿长在你身上,我的脚长在我腿上。你没有钱,你老实就在这旅馆里长远住着。我有腿,我拔起步来飞跑,你也不用来管我。”饶三哭丧着脸,哀告道:“好哥哥,我也巴不得老远住在这里呢。只是腰里并无分文,哥哥一走,以后一切房饭费用,叫我从那里打捞呢?”
饶二依然仰着脖子不理。还是旅馆主人看不过去,一同帮着饶三,向他央告,情愿在帐上克减几文,只求饶二帮出一半。饶二却不过主人情面,重又向饶三说道:“你且再出去打打主意,其余欠缺的,我该倒霉,不少得帮你点忙。若是全倚赖在我身上,老实告诉你,我便一个大钱也不出,你总不能向官衙里去告我。”饶三这时候也就没法,只得跑出去。暗想身上还有一件旧布棉袄,不如脱下来向典铺里权押几百文再说。主意已定,果然将一件棉袄,押了五百铜钱。其时已是初冬时候,浑身只穿了两件单布褂裤,冻得战兢兢的,将钱捧回旅馆,摆在桌上。饶二这才将两人房饭租金,向主人结算清楚。次日便搭了一只野鸡轮船东下,抵了镇江码头。
饶二知道这船钱,饶三是再拿不出来。在汉口买票时候,已同饶三说妥,一俟回到家乡,叫他设法还他。饶三自然是没口的答应,所以沿路上一切使用,弟兄们到不曾嚷吵。渡江时候,饶二雇了一只一豆瓣子大小的划船向瓜洲进发,进了瓜洲口门运河一带,还有好些路程。饶三坐在船艄上,兀自盘算,此次回家,并不曾弄到一个铜钱,还欠哥子许多债务。哥子为人又是个只认得银子,认不得骨肉的,不设法还他,料想他也不依。自家一个妻子,还眼巴巴的,疑惑我在汉口定然分些恤款回来,不想我弄到这般田地,少不得还要受妻子的气。眼看着两岸上白云黄叶,古木寒鸦,一阵阵触起愁肠,不由的潸然泪下。又怕被饶二看见,悄悄起衫拎角儿,向脸上拭泪。谁知一阵河风猛扑的向小肚子上吹进去,觉得浑身寒战,才想起衣裳单薄,今冬不知怎生挨得过去,暗恨哥子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哥子腰里竟叠叠的,还有许多洋钱,偏生我就不济,连一件棉袄都容不得留着给我过冬。咳依我性子,就要在这当儿跳进舱子,使劲将哥子的洋钱夺得过来,顺手将他向河里一推,才算趁我心愿。又想哥子的力气,不见得便不如我,万一打不胜他,依旧无济于事,以后还想他看顾我吗?越思越没有主意,兀的用手指掐着自己掌心,半晌不能开口。过了好半会功夫,猛然想出一个计策来,暗暗笑道:“呸,死店活人开,棺材还许劈开来卖。我左右不过想的是他腰里那几十块白花花的洋钱,不能力敌,难道不许我计取,我这人真糊涂到脑子里去了。死着里求活着,舍此更无良策。不管他,等我前去试他一试,好在船上左右闲着没事。主意已定,转换了一副笑脸,跳进船舱里,嬉皮癞脸,向饶二笑道:“哥哥一个人坐在舱里,不苦寂寞么?我来陪哥哥谈谈家常,多少是好。”
饶二先前曾同饶三讲明白的,说你没有钱,这小划船是我拿钱雇的,你譬如是搭坐我这船,搭船的没有坐着中舱的道理,所以饶三只在艄上坐着,也不敢越雷池一步。饶二忽然看见他竟冒冒失失跑向舱里来,心中老大不自在,皱了皱眉头,冷笑道:“看你这穷鬼模样,如何也想来同我谈起家常?至于你怕我寂寞,我有甚么寂寞呢?我有的是洋钱,便是一时寂寞起来,拿出这洋钱瞧瞧他的颜色,敲起只洋钱,听听他的声音。不然就一五一十数着他顽顽,有甚么寂寞不可以消遣。像你一文也没有,那寂寞才真是寂寞呢。”
饶三又勉强笑道:“哥哥话虽说得是,然而做兄弟的,毕竟怕哥哥一人坐在这里不快乐,寻几句闲话,替哥哥开心。哥哥听得进去呢,便赏给兄弟一个脸。哥哥听不进去呢,譬如像那岸上的黑狗,狺狺的向哥哥乱吠,哥哥难道还去责备他。”饶二被他缠得没法,只得说道:“你且说来看看,但不许你说些穷话,叫我听着不高兴。”饶三笑道:“我想哥哥今年也有四十多岁的人了,转眼五十平头,到今日还不曾娶着嫂子,到是一件极要紧的事。哥哥今日有了洋钱,不比当初了,不知哥哥心下还想娶嫂子不想?”
饶二笑道:“啐,原来你说的便是这些闲话。在你的意思,以为我不要嫂子,就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