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儿才回来的。”三姑娘揩抹了眼泪说:“我回来还没有半点钟呢。姐姐今日怎样有暇回来走走?”正说着话,何氏已进来邀他姊妹到外间来吃早点。秦老太站起身来说不用说了,我们先出去吃点心去。”又问:“这些小活猴狲呢?”
麟儿同淑仪早扒在桌上,说:“我们在这里呢。”此时银长已长成岁,便安置杯箸,又照应着这些小孩子。麟儿只管嚷:“我要同仪妹妹坐在一处。”秦老太笑道:“你为甚定要喊她妹妹?你就派定她比你小些。”三姑娘也笑起来说:“他们两个人的生日到也奇,究竟分不出谁比谁早出世一刻,胡乱喊着哥哥妹妹,到也罢了。”秦氏问道:“龙儿呢?”何氏道:“在书房里不曾回来。”
秦氏又道:“龙儿居然宿馆了。年纪还小,读书也不可过于认真。下月是个闰三月,我也要送麟儿去上学呢。”何氏道:“我听见麟儿很聪明的,去年就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念完了,如今上学,不是开头就要念《大学》么!”
秦氏笑道:“到还亏他,方字块也认得有三千多字,都是硬强着隔壁朱府的二小姐教他的。朱府的二小姐,今年已经岁了。因为姐姐嫁错了人,丈夫很不长进,自己遂发誓不嫁,一心在医道上用功,还有一手好画儿。时常劝我把春儿跟她念书。我想女子无才便是德。字认多了,便怕有不端的事做出来。诸如甚么传书呀递简呀,都不是些聪明女子做出来的么!所以我决不让春儿念书。今日我还为她身上的事才回来的。田家三番五次,托人来做媒,我想儿女的事,将来都是要做的,看他家光景,还可以过得去,难得今日我们母女姑嫂姊妹都聚在一处,大家替我斟酌斟酌,我便答应他放聘了。”
秦氏说话之时,银儿只望着春儿笑,暗暗的用手刮着脸羞她。春儿脸一红,点心也不吃了,含笑拖着银儿望后一进屋里跑。何氏笑道:“不用跑跌了。你们听听,这双大脚跑得骨东骨东的,几乎不把我家地上方砖跺碎了。”秦氏笑道:“可不是的呀。裹起脚来,闹得惊天动地,将来这一双大团鱼,怎生走得到人面前去。亏着田家还宝贝似的来要着她呢!”
秦老太道:“大姑娘,你们也不用闹顽话,我看田家很可以同他做得亲,生意人本本分分的。那个小孩子,我去年在他家店里看城隍会,也见过的,到很白白胖胖,将来到可以一夫一妇,白头到老,不像捐个把甚么老爷,仗着祖上积聚几个钱,便不安分,朝也想娶小,暮也想娶校他也不想古书上说的三妻四妾,都是些封王拜相的人,才有这个福分儿。你也不是文曲星转世,也来闹这把戏。”秦氏知道老太又牵到伍晋芳身上去了,便接口问三姑娘道:“究竟你们那一个又闹出甚么故事了?你又淌眼抹泪的,他要怎么样,你就让他怎么样罢。你自己也将近三十岁的人了,还有甚们看不开。”
三姑娘道:“姐姐你不知道,你都说些呕人的话。他上次弄了二百银子,托那个箍桶店的老蠢货去到泰州寻小翠子去,至今杳无下落。有人传说老蠢货才出城,被人图财害命将他勒死了。虽未见真假,然而究竟都是个疑案,如今便日日在外嫖,花钱还是小事,那仪儿的爹爹是被他气出病来。我家那位婆太太,他没本事管教儿子,反怪我不会笼络他。姐姐,你想我们是好人家女儿,那里赶得上那些花言巧语的坏货,莫说笼络不住,就是笼络得住,我也不下这一口气呀。如今又搭上一个住家的姑娘,要跟他回来,大约七七八八要得一千块钱。目下家用是日渐日窘,自己有个功名,不肯到省去候补。又说是湖北地方起居饮食都过不惯,在家又不安分,当妓女的有甚么好人,万一弄回来,我这口气难得受呢。是我向他说的,这个人一边进门,我是一边让出去。他回我的话,要把人肚肠子气断了呢。”
何氏低头笑道:“男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这样。莫说二姑夫这般有财有势,就是龙儿的父亲,还想要弄一房人呢。我对他说得好,我说你莫说弄一个,便是弄十个,我都不管,只要你把我们老的小的养得盛水不漏,添一个人,终不能挖曲鳝喂他呀。”老太听了,怒的道:“龙儿的父亲,他敢!有我这把老骨头撑一天,我总不能望着他们为非作歹。可惜晋芳那小畜生,不是我养的,隔层肚皮隔层山。若是我养的,我要不把他赶出大门去,我不算个人。”
秦氏笑道:“你老人家不要气坏了罢。三妹妹各事也要忍耐些,我看他待你也算好的。”三姑娘道:“待我也不能说他不好,只是一时风一时雨。”何氏道:“年轻的人都有些儿的,再过过就好了。”此时大家已都随意散坐,只不看见那些小孩子。谁知麟儿听见母亲说要送他上学,他早已参先操演起来,拖他姐姐以及淑仪、银儿到房里说:“我做先生,你们都做学生,大家念书。如念不熟,我是要打的。”
淑仪听见很高兴,跳着道:“我要做先生,你们都做学生。”麟儿推他道:“呸,你是个女儿,如何能彀做先生,你也不害臊。”淑仪道:“就依你,那里来的书呢?” 麟儿看桌上有本时宪书,便撩过来给淑仪,又把夹花样的本子给他姐姐,望着银儿笑道:“你的书呢?”银儿摇摇头说:“我不念罢。”麟儿不答应。银儿不得已,便拿了一张白纸摆在桌上,大家子曰子曰的念起来。麟儿好不高兴,端端庄庄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又在针线匾子里,找出一条羊皮,用浆糊黏在嘴上,说是胡子,引得淑仪不念了,笑起来。麟儿道:“你为甚不念?”说着便拿过一根裁尺要来打淑仪的手心。淑仪笑得把一本时宪书掼在地上,满房里乱躲乱跑。银儿及春儿都拍着手笑。麟儿正赶不上淑仪,可巧黄大妈这时候把网狗子带来接他们母子。网狗极会淘气,又生成有一股蛮力,听得里头热闹,飞也似跳进来,看这光景,他也不问青红皂白,走上前一把搂住淑仪。麟儿见网狗子来帮忙,很为得意,便上前扯出淑仪的手心,轻轻的打了两下。淑仪被网狗子搂住也就急了,又被麟儿打她的手心,又羞又气,哇的一声哭起来。银儿赶忙上前夺开网狗子的手,黄大妈知网狗子闯的祸,遂又把网狗子拖在地上打得怪哭。前面的人,大家惊慌赶进来问起情由,大家把各人的小孩子带在身边,方才无事。秦氏一把将麟儿嘴上的假胡子扯下来说:“这又算甚么呢?你这小人儿到要打妹妹,看你的先生明日打你。”又望着淑仪道:“好儿子不要哭,你哥哥欺负你,等我来打他。”
三姑娘将淑仪抱在怀里笑道:“哥哥同你顽的,你为甚又哭了,明儿还把你给哥哥做媳妇儿呢,小夫小妻,让你们一天打到晚。”何氏道:“都是我家银儿不好,几个人之中,是你岁数大些,你为甚不照应着他们,弄得哭哭啼啼的。”黄大妈道:“舅太太又来了,这怪甚么银姑娘,都是我家这个孽障,回去我把他屁股打烂了呢。”语言未毕,却好龙儿打外面走进来,见过两个姑母,便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他母亲问他道:“你今日回来做甚么?”龙儿笑道:“舅舅舅母,明日都有应酬,放一天假。”何氏笑道:“不错,明日是章府上大小姐喜期。听见说的人家很好,是个山东人,老人家在江苏做过两任知府。我记得是姓甚么的。”龙儿道:“姓欧阳。”何氏笑道:“是的,姓欧阳,我先听见这个姓,还说怎么这样古董儿似的呢。”秦氏笑道:“大哥哥你来我请你替我们在闰三月里拣个好日期,我送麟儿到你舅舅那里去上学呢,省得在家闹。”
龙儿笑着便进房去取时宪书,找了好半会,才在房门后地下拾起来。仔细一查,说闰三月十二宜入学。秦氏道:“就是十二。”又望着何氏道:“请费舅母的心,回去同先生说一声,算不得个束修,每节送一元,给先生买茶食吃,等学生大来有点好处,再补报先生罢。”何氏笑道:“妹妹说那里的话,自己家的亲眷,还讲到这个。”三姑娘笑道:“过一天我也要把我家淑仪去上学呢。”大家又坐着谈了一会,伍家已来接三姑娘,秦氏也率同儿女回去。临行时望着老太说道:“春儿的事我就这样办了。”秦老太道:“这个自然。”
秦氏到家之后,看日色尚早,替儿女换了寻常衣服,便命黄大妈提一桶水来,望着春儿道:“丫头,我来替你把脚重裹一裹。”春儿听他母亲这句话,早吓得粉泪交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二回是前生孽障泪断莲钩悔昔日风流魂飞棘院
春儿猛然听见他母亲要替他裹脚,知道又有一番磨难。哭道:“娘呀,我明天再裹罢。”秦氏道:“休要胡说。每逢要裹脚,你都是像回债一般,落后都有一场打。”春儿知不能免,又说:“娘不要动手,让我自己裹。”秦氏道:“好好你自己裹。”遂顺手一把将春儿抱在一张小榻子上,把脚盆放开来,倒了半桶水,又将矾盒子小剪子放在一处,又把一根线,预先穿在针上,插在发际。春儿一手握住脚,一面哀哀的哭。麟儿跳跳跃跃,拍手笑道:“看姐姐裹脚,看姐姐裹脚。”
黄大妈笑道:“麟官官,你们修得做个男孩子,女儿前世是作了孽的,今生受这样罪。”麟儿笑道:“妈妈你呢?你不是大脚。”黄大妈道:“我们是乡下人,不要小脚好看。”
春儿哭道:“菩萨,为甚事不把我生在乡下呢?”说话之时,秦氏早把春儿两只脚上的裹布一一卸净,五个指头,已都全全的压在脚心底下,每个指头上总有一块豆子大的鸡眼,嵌在肉里。秦氏手才碰一碰,春儿更哭得喊起来。再看看他脚面上,早破了一层血皮,裹面隐隐露着脓血。秦氏只顾将春儿的脚放在水里,用手替她拂拭。春儿深恐母亲碰着她痛处,只管弯着腰用两只小手很命的夺她母亲的手。秦氏见她碍手碍脚已有些生气。好容易敷衍洗过了,便将她一只脚搁在自己腿上,拿着一根针,想带她来挑鸡眼。春儿哭得好不利害,母亲才握住她的脚,她又缩回去,只管哀哀求告。秦氏急道:“这鸡眼越不挑越结得厚,明日还不能走路呀。”咬着牙齿才挑了一块,及至挑到第二块,春儿更不容再挑,双手抱着脚哭闹。秦氏急得满身是汗,连哄带骗,她都不信。麟儿笑得哈哈的来帮着母亲拖姐姐的手,春儿急了,顺手一推,几乎将麟儿推倒。
秦氏十分焦怒,顺手在地下将春儿脱下来的鞋子拿过来,只顾望春儿脚上打,又把脚面上血皮打破,脓血淋漓。春儿疼得要晕过去,秦氏又叫黄大妈捺住她两只手,一气子带脓带血,才把鸡眼挑了,还刺破了几处。秦氏听见春儿哭得伤心,自己也是泪落如雨,说:“我那情愿替你裹脚呢!我不替你裹脚,人家要骂我有娘的女儿,一双脚都裹不成功。要是世界上没有裹脚的事,我也不犯着同你拚死拚活的闹了。”好一会才把脚收拾齐整,还把针线替她密密缝着,可怜春儿这半日,都不能下地走路。夜间一床被窝里热气一蒸,分外疼得难受,睡梦里哭醒转来。秦氏没法,只得命她将两只脚拦在被外受点凉气,才算稍好。次日下床,那里能好生挪步,扶墙摸壁,用脚跟垫着走,眼睛哭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