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事体?”晋芳道:“她么,大早已出去了。”云麟道:“大早到那里去呢?”
晋芳道:“他们妇人家所做的事,谈起来真是发笑。你姨娘昨晚同我讲,说仪儿这病,既然吃药也没有功效,我想代他到灵土地庙那边,求一个仙方,给她吃吃看,或者托神灵保佑,吃下去竟有起色,亦未可知。其时我听了他的话,心里虽很不赞成,外面却不能反对,只得婉言说道:仙方果能把仪儿的病治好,我也感激不荆怕的那个灵土地,有其名而无其实罢。她不待我的话说完,没口连声念着阿弥陀佛道:哎唷,这句话千万不能说呀。万一被他老人家听见,不但代仪儿加罪,而且连我们的阳寿,还要因此折掉。你不相信,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相信了。靠着那庙宇东边,有一家杂货铺子,他姓王,夫妻俩都有了几岁年纪,跟前仅剩了一个男孩,乳名禄官,这禄官今年也不过六七岁的光景,平时父母对于他非常钟爱,不料上月间忽然害了一场大病,许多医生,皆说他不救,后来还是向老人家面前,焚香祷告,才赐了一服丹方,服之竟霍然而愈。你看这事,可奇不奇?我道:管他奇也罢,不奇也罢,你去求求就是了。所以你姨娘今天大早,备了香烛,带着老妈往那里去了。停一会功夫,大约就可回转。”
云麟道:“从前我也听人说,仓巷里有个灵土地,他生前叫做朱二癞子,姨父可知道这朱二癞子是谁呢?”晋芳道:“那朱二癞子是县里一个书吏,他虽然做了这行当,却不肯有敲诈行为,专喜欢济困扶危,修桥补路,公门里像他这样,千百中竟难得一人,他临死之时,自称去做仓巷的土地,因此全城轰动,个个信以为真。”他两人正在谈话的当儿,三姑娘已打从外边入内。云麟忙站起来喊道:“姨娘回来了。”三姑娘见是云麟,遂对他说道:“你可知道你仪妹妹病了么?”云麟道:“我到了这里才晓得,但不知姨娘求的仙方何如?”
三姑娘道:“我大早便到那边去,总以为这时候还没有多人,谁料那些烧香的比我来得更早,天才微亮,他们就结队而来。也有问病求方的,也有酬神还愿的,神座前无多余地,竟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我其时只好坐在轿子里休息半天,等大家走了差不多,才进去虔诚默祷道:土地爷如若保佑我仪儿病好,我定然来重塑金身。随即又跪下去求了一条签,和仙方一个。签上却写明上上两个字,至于其中语句,老实说,我却不懂。”说毕,便向手帕内取出两个纸条,递给云麟。云麟接到手,刚欲和晋芳观看上面签句,忽地朱二小姐从里面走出来。晋芳倒吃了一吓,忙问道:“仪儿这时可好些么?”
朱二小姐道:“她现在已睡着了,你们在这里看什么?”云麟当下也就招呼了一句道:“我们在这里看姨娘代仪妹妹所求的签。”朱二小姐道:“签上说的什么话,我也来帮同你们参详参详。”云麟道:“好极好极。”三人遂聚拢着看那签句,只见上面写着:“划尽闲愁静养心,此身何虑病魔侵。闭门一任春深浅,莫把朱朱白白寻。”又看那仙方上几味药,是川贝母三钱,陈皮三钱,陈佛手三钱,用河水煎服。云麟:“药到无甚关系,惟这签句里面,似乎含着什么隐语一般。上二句分明说仪妹妹这病可不药而愈,不过要把那些烦恼除掉罢了。下二句究竟如何解法呢?”
朱二小姐道:“下二句一定是藏春天不宜出行,如出行看见那些花红柳绿,便要惹起无限伤感来。我解的可是不是?”晋芳道:“你们两个人一个详上二句,一个详下二句,解释的都很有理,到叫我游夏不能赞一辞了。”一面说,一面命人去配药。云麟这时候,还坐着不走,直等到淑仪将配的药吃下去,停了片刻才告别回家。然而他身子虽出了伍府大门,心里终记着那签上的话,恐怕不是吉兆。一头走,一头想,无意中几乎把对面一个人撞倒。幸亏那人闪让得快,不曾倾跌,毕竟吓了一跳。云麟生恐他发话,忙不迭的向他拱手道:“得罪得罪。”那人本来大怒,后因声音很熟。仔细一望,不禁转怒为喜道:“你不是云先生么?”
云麟见他称自己为云先生,想必在那里会过,一时又记不清楚,只得说道:“小弟姓云,不知老兄尊姓?”他道:“云先生你不认得我了?我姓朱,和你还有点戚谊。”云麟听了这话,格外诧异,以为既是我的亲戚,我岂有不认得的道理。刚待往下问,他又接着说道:“我的表妹,就是先生的舅妇。”云麟这一听,才恍然大悟,笑问道:“你的尊讳,可是成谦两个字?”他道:“不错不错。”云麟道:“老兄现在那里得意?”他道:“我自从跟随舍表妹由沪回来,我仍然还是行我的医道。”云麟道:“小弟今天有事,不克陪老兄畅谈,改日再行趋谒罢。”他道:“好说好说。”
大家遂分手而去。诸君阅书至此,又要疑惑在下撒谎了。何以呢云麟既曾与朱成谦会过,难道这会儿反认不得不成?岂不是前后自相矛盾吗?然而我著书的因为要借重他出场,故意的遗下漏洞,请诸君指摘,才好把我下文许多事实写出来。闲言休叙。且说朱成谦先前虽在明似珠那里,见过云麟好几面,他其时境况,却甚艰窘,迥非现在衣服丽都可比。无怪云麟和他遇着,不能认得了。但他怎样就会得意,不阅下文,诸君如何能明白其中原委。原来成谦自受了似珠委托之后,赶回来代他布置一切,满意想多赚几文。讵料似珠行至半途,所有赀财,悉被冯大拐逃而去。他这时且自顾不暇,那成谦的欲望,不由而然的便成了镜花水月了。惟成谦既受了这场打击,非但日后无所依赖,即目前生活,亦且难以支持。可怜他到处奔波,不是今日找张三,就是明天寻李四。一言概括,无非借贷度日罢咧。偏生在这个当儿,遇着一位救星,对于他却大大的帮助。他得了这宗接济,才能够一洗贫寒。这救星是谁?虽上文未曾提及此人,然而在本回书中,到不能不标明其姓氏。此人姓朱名六奇,是成谦一个从堂兄弟。他为人到很机警,可惜不务正业,早年即飘泊江湖,死活存亡,杳无消息。此次忽挟重赀回里,来访成谦。成谦遇这意外遭逢,自然是喜从天降,当下六奇向他问道:“成哥,我和你多年不见,你为何穷困如斯?”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天老爷不肯把日子给我过,教我怎生说法呢。”遂将历年经过的各种情形,直言无隐。六奇道:“你这话说错了。如今是什么时代,不靠自家的本领去做事,一味的马马虎虎,随遇而安,恐怕就没有饭吃了哇。老实说,像你这样为人,当然在天演淘汰之列。并非我有意责备你,你试看今日世界上,那一班轰轰烈烈的,谁不是有点作为。即以我而言,凭着赤手空拳,能在外混十几个年头,不是自吹却也很不容易。然而我尚不敢自大,还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心谨慎,生恐得罪他人。何况……你将来果想出头,只须将那些大人先生们,拍得舒服非常,不患没有事干。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凡遇着弄钱的机会,切切莫问良心,须知一问良心,那金钱便弄不到手。”
成谦道:“老弟所言,深得处世秘诀,我当铭诸心版。不过目前之急,怎样救法呢?”六奇道:“好在我此次回来,薄有积蓄,你且先拿几十元去,添补些衣服,和每日需用的东西。”说着,遂从身边取出钞票若干张,递给成谦手内。成谦接了那一大搭钞票,如同见着好友一般,先前是苦脸愁眉,到此直心花怒放,忙笑对六奇道:“我尚不曾替你洗尘,却反生受你的厚馈,似乎于情理上不合。”六奇道:“自家手足,还用那些客套做甚?”成谦道:“既承老弟体贴,敢不从命。但是今天晚上,拟欲屈留小酌。我也不办什么筵席,只随意买点酒菜,不知老弟可肯赏脸不肯?”六奇道:“照这说法我不扰你,到像我和你生疏似的。罢罢罢,就在此扰你一顿,看你还有甚话讲。”成谦见六奇许可,也就笑着说道:“这样才好。”
登时便叫人上街买了好些酒菜,到了夜晚,他两人开怀畅饮,直吃得酩酊大醉,六奇始行回寓。第二天清早,成谦才起,六奇那边,已着人送上二百块洋钱,给他好好度日。他得着这笔巨款,不由的感激涕零,除将那宿债偿还,又重行租了一所房屋,仍然行他的医道。说也奇怪,他先前悬壶于市,药箱里老鼠,如同跑马一般。这会儿泰运已交,每天到有好几家请他去诊病,论他的生意,比从前可算不坏了。谁知他又异想天开,觉得我既想人金钱,焉有不前去俯就之理。所以人家请他看过一次的,他也不等人家再请,第二天便跑上门来。甚至人家拒绝于他,他也毫不为耻。因此风声传开,同业都当作笑谈。然而他遇见医界中人,还正言令色说道:“我是一片济世心肠,不像你们装模做样。”哈哈,他这一番论调,到把那些同业的问得哑口无言。其实表面上虽正大光明,肚子里却尽是些蝇营狗苟。偏生他人缘很好,又有六奇代他在外揄扬,不到一年。营业早蒸蒸日上。他处了这般顺境,气派自兴往日不同。所以这天路遇云麟,云麟又何从认得他呢。现在且将成谦搁下,再说云麟回到家中,他母亲秦氏问道:“你今天在姨娘那里,想必有甚事体,不然何以这时才回。”
云麟忙说道:“母亲有所不知,仪妹妹病了。”秦氏道:“哎唷,仪儿那天在我家,不是好好的回去么?如何她回去就有病?”云麟道:“病呢,到不妨事,谁保得住没有个年灾月晦,无如她这次病得很重,吃了许多先生的药,还是无效。”秦氏道:“先生既然看不好,何不叫你姨娘到那灵土地庙,求一条仙方给他吃呢?”云麟道:“这事还要母亲说么,姨娘适才已将仙方求回来,给仪妹妹吃下去了。不过在我眼光看来,仪妹妹的病,总怕不妙。”秦氏道:“她和你有甚冤仇,你枉口薄舌的咒她?”云麟道:“我咒他做甚?只因签条上那首诗,详来详去,都含着什么凶兆似的。”遂从头至尾念了一遍给大家听。其时柳氏在旁笑着说道:“我看你还是个极聪明的人,难道孟子上所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一句都不懂得么?”
云麟道:“罢了罢了,我为仪妹妹的病,正急得要死。你反拿书来打趣我,你这人岂不是全无心肝吗!”红珠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深恐冲突起来,连忙丢了一个眼色给柳氏,然后向云麟说道:“我看你的仪妹妹,绝不像夭寿样子,包管过几天,她的病就会好。到是你须要常常去看望她。”云麟道:“原是的,好不好,就看那剂仙方了。……”这一夜,云麟翻来覆去,总睡不着,眼巴巴的等着天亮,好容易那纱窗上面有了亮影,他便披了衣服,跳下床来。红珠这时到被他惊醒,随即问道:“天色尚早,你起来做什么?”云麟道:“我有我的事。”也不盥洗,便匆匆跑至外面,将珍儿喊起,叫她关好大门,一直径往伍府打探淑仪凶吉。
那知到了伍家门首,大门尚关得铁桶一样。云麟忙用拳头擂了几下,内里有人问道是谁?云麟道:“是我。”那人听见是云麟的声音,不敢怠慢,赶紧出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