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劣货办法,冀他觉悟。然而在我眼光看来,即便抵制,也未必就生效力。何以呢?商人要顾商人的血本,难道因为这件事,便把以前所购的劣货,一律焚毁不成?看起来也不过随便闹闹罢咧。”柳春道:“这到不然。我国商人何尝不是国民一分子,果真以国家为重,不和他买卖,他虽再有实力,也没用处,我到可以借此制他的死命。”
云麟道:“这种计划,再好不得,可惜目下国民的程度,没有这样进步,他只晓得保自身,至于国亡与否,就像与他无甚关系一样。其实国亡了,他的身子还能保得住么?”大家谈了许久,天色渐渐昏黑下来,云麟便着人将厅舍上面的灯,全行点着。停了半晌,忽报伍大老爷已在门外下轿。云麟得着这信,赶忙迎接出去。伍晋芳见了云麟,早拱一拱手道:“恭喜老侄,添了一位千金了。恕我道贺来迟。”云麟道:“区区小事,到累姨父枉驾,真真令人不安。”随即在前引导,邀入厅舍坐下。……其时晋芳四面望了望,众人之中,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略略招呼一下,便向云麟问道:“你舅舅呢?”云麟道:“舅舅大早已来过了。”晋芳道:“他也忙得很。”云麟道:“姨父在此清坐,何不请到里面去顽顽。”
晋芳道:“好,你有事不用陪我,我自去罢。”说着遂徐步而入。……这当儿厅上的牌局已散,云麟即命人安排筵席。不到一会功夫,业已摆得齐齐整整,他遂亲自往后将晋芳请出,一同入座,酒过数巡,云麟问晋芳道:“县里今天请姨父有甚事?”晋芳道:“他因各界提倡抵制劣货,生怕闹出别的岔枝儿来,与他的前程有碍,特请我们在署会议,共同维持地方秩序。”云麟道:“大家意思何如?”
晋芳道:“凡是在场的人,没有个不赞成的。但是大家嘴里虽则赞成,心里却不免笑他胆小如鼠。何以呢?我们这位县太爷,向来遇事没有决断,张说张好,李说李好,此次见了这种举动,又关系国际交涉,他焉得不害怕起来。”乔家运道:“伍老先生对于此事,究竟以为然否?”
晋芳道:“人之爱国,谁不如我,果然举国一致坚持到底,到也是个无上的妙策。我只怕这些人只有五分钟热度,热度过去,依旧把国家去在脑后,那末就要被外人耻笑咧。适才我的轿子打从街面上经过,见有一群人,手里拿一大搭传单,挨门逐户的分散,想必是学校里的那些青年学生了。”他话还没说完,柳春抢着说道:“老伯所见,一定是的。现在除得学生,敢作敢为,其余全是暮气。”田福恩冷笑了笑道:“你莫要在这里说嘴,你以为你当过学生,遂夸赞学生有用。老实说,像你们学生的本领,也不见得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干出惊天动地的事,还非商界从旁协助不可。”
柳春叹了一口气咳道:“商界如肯协助学界,中国早早富强了,还能够贫弱到这步田地么!可恨他们但知以金钱以目的,只要自家有利可图,不问什么事也做得出。若想他捐助公益,比剜他身上肉还觉疼些,我非敢捏造虚言,实在他们却是如此,即以我家克堂而论,他开了一个小小的商店,天天想盘算他人,倘叫他浪用一文,至死也不承认。”田福恩道:“他店里可有劣货呢?”柳春道:“怎样没有,不过他店里虽有劣货,未必就肯舍得焚烧。”
田福恩道:“你何不借这题目,敲他一笔大大竹杠,他允便罢,他如不允,你可代他报告商会,也算是大义灭亲。我只恨我家铺子里,全卖的是国货,否则,定要那老杀才的好看。”云麟见他俩越说越不对,忙拦住道:“酒凉了,我们干一杯罢。吃过了还可畅谈。”这时才把二人的话头打断,大家干了杯之后,只听见隔席桌上有一人说道:“听说此番抵制劣货,非常认真,明天学校里就派出检查团,到各铺检查货件,如遇着东洋货,便随时盖章封固,送交商会存储,预备积聚若干,当众付之一炬,这法到也很好。然而那些奸商,怕的要恨他们彻骨了。”
晋芳在这边接着说道:“如果真是学生出去检查,他们断不至于逾越常轨,所虑的地方上一班光棍,假借他们的名义,到处敲诈商家,不闹出乱子来则已,假使闹出乱子来,连他们也难分皂白。诸位记着这句话,将来若验,才相信我料事如神。”云麟道:“适聆姨父伟论,小侄佩服极了。但不解我们扬州光棍何如许之多,出身微贱的还情有可原,至于缙绅之家子弟,也和他们成群结党,号称青皮少爷,难不成别的营业不好,要干这敲诈营业么?”晋芳道:“这是他家祖宗功德所致,才生出这种不肖子孙。你真以为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官之子就应派做官,那就未免泥古不化了。我长了几十岁,眼睛里不知看见过多少阔老的后人,有的流为匪类,有的流为乞丐,推其原故,总由于当日在庇荫之下,不事生业,一旦势败叫他不如是又怎样呢?”
云麟道:“照姨父这样讲法,简直教人不可做官了。”晋芳道:“我并不是说官一定不可做,要晓得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难道这两句书,你都不曾读过么?”云麟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孔老二的话,实在说得不错。我从此又添了无限的学问。”他正在那里心领神会,忽见家人呈上一封信,说是由文言统一研究所那边送来的,当下拆开一看,笑对家人道:“我如何有这闲功夫,代他们去做这事呢。你就说严先生的信,我已收到,把一张回片给他回去销差罢。”家人答应着是,忙即退出。……晋芳见有人送信给云麟,遂问他道:“你说的这位严先生是谁?”
云麟道:“就是文言统一研究社社长严大成,他从前原是总务科干事,后来何先生死去,便推升他为所长,他说目下各团体联合起来,组织了一个国民大会,明早九时,在教场演说,举我做他社里的代表。我从前被何先生纠缠没得法,才跟他们胡乱在一起。如今我的先生已不在了,还和他们在一起做甚么。何况这国民大会,份子甚多,流品颇杂,万一演说过于激烈,酿成交涉,吃不了,还要兜着走呢。在姨父看来,我可是不去的好?”晋芳道:“去也无妨,你不演说罢了。”云麟道:“这到使得。”正说着,那壁上时计已敲了九下。晋芳道:“时已不早,我们可以散罢。”云麟道:“饭尚未吃。”众人道:“无须了,肚里酒菜吃得很饱。”大家遂站起身来,道谢而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八十八回大示威国民开会小受罚绅士说情
且说云麟送了众客去后,他因为忙碌了一天,精神上不无觉得有些疲倦,当晚便早早休息,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方才醒转。心里终记挂着国民大会事,也就不敢再睡,一咕碌儿翻身跳下床来,穿好衣服,命人去打水洗脸。洗过了脸,又吃了些点心,始慢慢的走出门外。……这当儿街坊上,非但人家门多未开,路上还没有人行走。他晓得出来太早,即便到了教场,也是空着。与其在那里拱候开会,不如先往旷野地方,吸吸新鲜空气。主意想定,遂任意的拣那空旷地上闲逛。到附近一个森林最密的所在,流连许久,然后向教场而来。到了教场,各茶馆已渐渐上市,他便在汉阳楼楼上,拣了一个座位,凭窗远眺,风景到也很佳。不上一刻功夫,但见那教场里的人,愈聚愈众,忙把手表一望,知去开会之时已近,赶即叫堂倌带了一碗面,狼吞虎咽,吃得干干净净。正在那会钞时候,忽听军乐声音,远远地随风送到,也就忙忙的跑下楼梯。说时迟,那时快,他才走到门口,那一队一队学生,如同双龙出水一般,打着各校的校旗,从面前经过,嘴里还唱着什么抵制劣货的歌句儿,一种诚肃之容,令人见了,不由而然的顿生敬意。他暗自念道:像这些青年学生,竟肯牺牲莫大光阴,来干这爱国的举动,可谓难得。我不知当世的一班人,对于他们,可羞煞否?云麟一面想,一面便跟随在后,向前直进。无巧不巧,在旁边忽然有人道:“云先生云先生,你来了么!好了,各团体已差不多到齐了。”
他正走路,不提防有人喊叫,抬头瞧看,原来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朱成谦。见他身上还佩着医学公会和国民大会筹备员的徽章,随即也就向人丛里挤出来跑到他面前招呼道:“成翁今天为这事,到很辛苦的。”朱成谦道:“说不得要吃这日辛苦,兄弟也是国民一份子,国家被强邻欺侮到极点,我们若再图安逸,不想出法子来和他们抵抗,还能算得个国民么?”后来又低低接着说道:“不瞒老哥说,兄弟新近学抽一两口鸦片烟,每夜都要到东方发白才睡。今早因为赶到这里来有事,连眼皮儿也不曾闭一下。”
云麟道:“成翁既晓得有事,何不预先早点睡,就可以早点起了。”朱成谦道:“老哥还是个门外汉,所以不知道吃烟的苦衷。大凡吃烟的人,睡早了睡不着,睡迟呢,怕的这时正在好睡,我误了会里事不打紧,难免人家不说我做事荒唐。何况我还想借此出一出头。若担了这荒唐不美的名词,将来如何在社会上混饭吃!”云麟道:“这话不错。成翁吃烟,究竟在外面呢?还是在家里?”朱成谦道:“日间贪图和那些烟朋友谈谈天,大率在外面吃的多。到了夜间,便在家里。老哥如若有工夫,早晚我来约你到一个秘密地方去坐坐。”他正说得高兴,忽然听得铃子望玎玎的摇个不住,云麟道:“开会了,我们改日再谈罢。”
随即和朱成谦同到会场去。诸君阅书至此,可知道这会场为什么要设在教场那个地方呢?因为教场那个地方,系新旧二城适中之所,面积很广,可以容纳若干人众,此次开会,本不着重形式,大家遂拣了这个地点,分班露天讲演,劝人不用劣货,就是消极抵制办法。云麟这时分开众人,挤了进去,觉得耳朵里所听的,无非是老生常谈,并不曾有什么新鲜的意思。且嫌过于激烈,深恐官厅派人出而干涉,反为不美,因此也就走开了。最后到了一处,那听讲的人,好比围墙仿佛,想一点隙缝儿也没有,掌声格外拍得震天价响,他知这里演说的,绝不是无名小辈。遂存了一种惊奇好弄的念头,死命的向前钻入,要想亲一亲这人丰采,究竟是何等脚色。谁料用尽平生气力,仍然扳摇不动,好容易等着一个人挤出来小便,他才补上这缺。然而他虽补了这缺,叵耐距离讲台还远,台上站的人,到底不甚看得清楚。幸喜远远地已望见那人是个大鼻子。蓦然一想笑道:“我猜着了,那人一定是社会上无人不知的孔大鼻子孔小安。怪道个个人都喜欢来听他演说呢。”
不谈云麟在那里私下计议,单讲孔小安站在台口大声喊道:“诸君诸君,今天开会的宗旨,没有……不晓……为的是抵制劣货的,其实在小子看来,抵制二字,用的万不确当。”话还没完,大家听了均个个诧异。这时候独云麟明白他另有一种理解,不然他不敢下此险语,致犯众怒,只俯首静听他往下讲。果不其然,他又接着说道:“人人都说要抵制,我偏说抵制的不好,岂不是违背舆论吗?我既违背了舆论,人不疑惑我做某国的汉奸,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