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来,找到一直里面荷花池的旁边,三间抱厦内,一个坐位,就泡了茶。这时旁坐也有好许多人,内中有和晋芳认识的,都招呼了。乔家运却无人不熟,先过去和诸人谈了一回,才过来和云麟坐下。云麟道:“我们好久不见了,你上海去过么?还是仍在扬州?”
乔家运道:“说起话长咧。前时我和你别过之后,我愿想安安闲闲的扬州住几时,那知从前盐店里的一个股东,从上海来找我,要想我去继续从前的事。我再三辞谢,因为他也知道我家境不甚充裕,说你既不愿去,何妨在扬州弄点事情做做,我很可以帮你的忙。我想既承他的美意,若叫我再去费尽心思,弄那劳什子的报馆,我可不愿意了。因此商量好久,他拿出几千洋钱,交给我办了三百辆人力车,到扬州来,你不看见我坐来的这部车子,多么好,比我们扬州现在的旧车子,好多着呢。这就是我公司里的出品,我打算在车子上面整理整理,把旧车子统统淘汰,也可算我的事业呢。”
晋芳笑道:“人力车的事业,资本到尚在其次,只是那些拉车子的人,都是一班江北愚民,讲理是不能的,一旦蛮横起来,实在难以处置,老兄能和这种样子的二三百人打起交道来,岂不要吃亏。”乔家运竖着一个大拇指道:“老伯勿怪小侄夸句大口,对于这种人,叫小侄使用起来,不怕他不服从。我有车子给他拉,就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若违拗我,只要夺了他的生计,他的性命就没有了,他还敢倔强吗?古人说得好:智者役人,愚者役于人。我就用这个主义,在他们身上取点利息,也不为过。况且无事的时候,他们是拉车子,倘若我遇着不平的时候,要想在扬州闹点小小风潮,不怕他们不当我的护兵哩。”
云麟道:“原来乔大哥办着人力车公司,我到看不起这小小的事业,还有大大的作用咧。”乔家运道:“这也是我的一种计划。”晋芳道:“这种事,我们却是外行,到要请教利息究竟如何呢?”乔家运道:“利息不厚,小侄也不愿去干这劳什子了。比如说我在他们身上,每人每天取他两角小洋的利息,总计起来,就是几十块钱。这都是他们情情愿愿来租了去的,若遇到他碰坏了车子,我就在修理上面敲他们点竹杠。他们因为饭碗计算,也不怕他们不来缴纳。”晋芳道:“原来有这许多厚利,难怪办车子的人很多了。”
乔家运又对云麟说道:“今天真巧极,我本想到你府上找你,请你求老伯一件事,那知竟会在这里遇着二位,想我的事总有希望了。”晋芳听说有求他的事,心想我和你面不相识的人,有何事交接。正在诧异,见云麟问道:“你说的是什么事?”乔家运拍着手笑道:“趾青趾青,我看你近来只知躲在家里,对着如夫人享些温柔的艳福,把外面一切重要的事都置之不问了,我倒佩服你是个高士咧。”云麟红着脸说:“这可奇了,我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又如何知道你的事呢?”
乔家运道:“我和你取笑呢,不要急坏了,这是我的不是。你不知道前次选举的省议员,已经期满,现在县里正忙着选举。”晋芳道:“不错,我前日也听见这话,县里请的筹备主任,不是许道权吗?这人因孟军长的炸弹案嫌疑,曾经收押过的,现在不知如何又出来谋事干了?”乔家运道:“是的。小侄也知道他和老伯是熟人,所以拟恳趾青求老伯在县里谋一个调查主任。”
晋芳道:“若说别人,兄弟尚可担承,这许道权从前兄弟因一件事和他有些争论,去说是必无效果,何必多此一举呢。所以对于老兄的事,只可谢绝了。”说着拿两只眼睛望着云麟。云麟知道晋芳说的就是为红珠的事,这时也不便说出,只得对乔家运道:“家姨丈这般说,乔大哥只可另寻别人了。想乔大哥熟识的人很多,谋这事是必成功的。”
乔家运道:“我恳伍老伯的,并不是向许道权说话。许道权我同他也是熟人,昨日曾经谈过,据说这事全权都在县里,要请知事委任的。又知道现在县长,最相信的就是伍老伯,恳你代我求伍老伯,在县长面前介绍一下,没有不成功的。”
晋芳素来也知道乔家运的为人,不过办理选举,在表面上看起来,原是中华民国郑重民意的大典,但是都为一班半绅矜式的人物把持,任你怎样公正的人去办,也不能廓清他们的积弊。况如许道权这种人做了筹备的主任,还有什么好结果呢,不妨把他推荐,也算是云麟的一个人情。见云麟想回绝他呢,恐得罪乔家运。不回绝他呢,又不知我的意思。正在为难,就说:“既是这样讲,我明天正因事要到县里去,且和他说着看,成功呢,果然是好。不成功,请老兄不要怪我办事不周。”
乔家运见伍晋芳满口答应,知事有把握,忙站起来,向晋芳作了一揖,然后又坐着谈了许多别事,时已不早,晋芳要走了。乔家运不肯,拉着云麟说:“伍老伯和我们是难得遇到的,今日必在这里杏花村西餐,这是我一点诚心,请你替我留客罢。”
晋芳和云麟再三不肯。经不起乔家运死不肯放,也只得随和着吃了夜饭回去。吃饭的时候,大家谈着选举的事。晋芳笑道:“这选举的事,你要来谋,我要来干,谋的人很多着呢。我虽知道个中不舞弊病,但是这弊怎样舞法,做了调查员有什么利益,老兄自当明白,何不见教见教呢。”
乔家运道:“在老伯是个公正绅士,自然不明白此中道理。若说一经钻谋着了调查主任,这舞弊的方法多着呢。譬如调查主任的利益,全仗着各处调查员身上。因为当选举的时候,多数人要谋这调查员的位置。如果得着了,他便把自己调查所得的选举票子,一古拢儿住不放,好让他变卖金钱。此种积弊,各处多是如此。单就我们扬州城区说起来,共计五区,每区又分五段,五区共计二十五段,也有三万多选民。若每段的调查员叫他们报效调查主任五六十张选票,那个敢说个不是。在各调查员固属惠而不费,在主任就可积少成多,卖起价来,至少也有几百块钱。即如要想这许多选票,统统选举自己也无不可,他就不费一文,那初选当选,稳稳到手。岂不是一件最便宜的事么!”
晋芳笑道:“原来有这许多好处,所以老兄要谋干甚力了。”乔家运听到这里,忙站起来,又对着晋芳深深一揖说:“这事全仗老伯的栽培。”云麟听了,心中很不为然。但是乔家运那厮,不是好惹的,也不愿和他辩论。好在菜已吃到布叮,接着咖啡茶也来了,就催着晋芳说:“时候不早,我们还是走罢。”晋芳也立起身来,向乔家运拱拱手说:“深扰了。见委的事,明后日听信罢。”
乔家运因尚要在公园鬼混片时,也不再留。晋芳和云麟正走出大门,看见稳子拿着一盏亮晶晶的玻璃灯,正候个着。因为三姑娘知道晋芳在公园,特差他来接的。晋芳对云麟道:“我们正想喊车子,现在稳子来了,我就和他走走。老贤侄,你先坐着车子回去罢。”云麟遂别过晋芳回去。晋芳和稳子,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一面问他些幼年的家庭景况。稳子年轻,也不知说话轻重。到了伍公馆里,并没有和晋芳说话的机会。今见晋芳问他,只有不知道的不答应,知道的统统说出来了。说:“到我爹要害富大少爷的时候,母亲曾和他争论说,你害了富大少爷,还不要紧,伍大老爷是我们的主人,一衣一食,都靠着他,现在虽只不在他公馆里,那二太太手里的每月三十千文,是从那里来的,如果伍大老爷有了什么不是,我们还靠谁呢?我爹笑说:你是个妇人家,那里知道这件事情,我若把富大少爷去出首,拿到了人,我的功劳,至少也可以得到个大八成知县。伍大老爷若犯了事,我一运动,就可以当得伍大老爷的差使,那二太太说不定还是我的人呢。伍大老爷想想,这事我爹应该做的吗?”
晋芳听到这一段说话,按着小翠子自缢那一天的情形,心里恍然大悟,要想赶回去和朱二小姐大闹一场,仔细一想,小孩子的话,如何作得凭据,闹起来,反而叫人笑话。我只要此后不去理她,他自能知道我的用意。心里想着,又不和稳子说些什么话,也不去听他。走到门口,伍升来开了门进去,一直走到三姑娘房里去。这时三姑娘正和淑仪在那里做针黹呢,看见晋芳走来,还疑惑他吃醉了酒,走错路咧。淑仪忙着起身说:“父亲回来了么?今天在什么地方吃饭?我们等了好一会才吃饭,就叫稳子来接,父亲看见了没有?”晋芳说:“看见了,同回来的。”三姑娘道:“你吃过酒么?醉了么?”晋芳道:“哪里会醉呢。我知道今日你疑心我为什么到你房里来呢,我停一会还要报告你一件事咧。”
淑仪见父亲要和母亲谈话,就告辞了回自己房里去。这里晋芳看三姑娘,徐娘丰韵,稳重端庄,比朱二小姐那种骄矜的态度,真有贤不肖之别了。三姑娘见晋芳呆着脸看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遂说:“时候已经不早了,看你醉薰薰的,不如早点过去睡罢,有话明日也好谈的。”晋芳笑道:“好人,我今日不出去的了,这里难道不是我睡的地方吗?”
三姑娘红着脸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出去之后,淑仪去看姨娘,见她像是哭过的样子,但是她也不肯说什么。现在看起来,你们真是有过口角了。你们相处已久,就是有点意见不合,也不可就此生分起来。我是清净惯了的人,年岁又大了,你又何苦再来缠我呢!”晋芳道:“理她呢!她做的事,只有她自己肚里明白,只恨我自己从前糊涂。自从和她好了,就和你生疏起来。哪知你竟是个好人,我现在才明白过来,请你不要因为从前的事恨着我呢。”接着就将稳子的话一一和三姑娘说了,三姑娘道:“已往的事情,何必再谈。只要以后防着她些就是了。至于你今天要在我房里呢,你是已经十余年不进我的房了,今夜依了你,明日不但自己难为情,就是家人也多要当作笑话咧。你听我的话,我送你去罢。”
晋芳听说三姑娘要送他出房,他就装着少年时候的老脾气,索性连衣服也不脱,睡在床里去了。三姑娘终究缠他不过,少不得依从丈夫的意思。这一夜的事情,我不敢学那小说家的老套,说一宿无话,只是拿后面的事证明起来,可以拿红楼梦的一句话,道是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了。这也是伍家祖德不衰,晋芳为人尚无罪孽,应该不做若傲之鬼。这是后话,且暂不题。且说云麟别了晋芳之后,坐车回家。到了母亲房里,看见他姊姊绣春,正和他母亲说家常呢。柳氏、红珠都在那里侍候。云麟叫过了母亲,就和绣春说:“姊姊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常到家里走?”
绣春道:“我哪里这么好日子,他们老夫妇现在虽不似从前那般虐待,但是家中上上下下的事,哪一件不要自己去做。倘若时常回来,他们又不知要闹到怎样了,我到还不如不回来,还得个耳根清净。其实我哪里这一刻不想着娘呢。”说着眼圈儿就是一红。云麟道:“阿呀天呀,你为什么专门保佑着恶人。像他们这两老,就应该立刻饬命阎罗王,派两名阴差,将他拿了去。那是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