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入港。云麟先问朱先生究竟要委我干什么事呢?朱成谦道:“不瞒先生说,我的厄运真多着哩。我就医生这一事说起来,从前原不过骗人一碗饭吃,那落脱穷途,你云先生是知道的。后来到了上海,因把事丢了,哪知去了几年,一事无成,垂翅归来,依然故我,不得已仍旧把这块旧招牌挂上,不知不觉,到也有了好几个年头。近来的逆境,已经渐渐有了转机。看病的人也多了,相信我的人也不少。不是我吃一点儿鸦片烟,光景已好了。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由省令知县公署,为慎重卫生起见,要将扬州现在行道的医生,严行考试,录取的可以照常营业,如若名落孙山,那就一只饭碗要打破了。兄弟在医学上,全靠着些阅历。若讲到书本子上,不但读过的不多,就是偶然读过几本,也早已开着方子,给病人吃了。我的肚里,早已空空如也。如若去一经考试,稳稳的把这捞什子饭碗打破。我今天来,要想求云先生给我走一条路,向县里疏通疏通,要求张一张免考证书,我当多备谢仪重酬。”
云麟想了一想说:“不行不行。我的路道,你是知道的,就是我姨父,他平素不大肯替人说话,而且近来更换了曹县长,和他也甚落寞。”朱成谦道:“我也知道令亲的脾气,不过他在扬州,最相信的是你,只要是你云先生去和他说合,当然不会推辞的,总求云先生勉为其难,兄弟自然是知恩的,就是云先生现在,也时常在县里出入,曹县长最重文墨的人,如云先生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文学士,进去说句话,也不至于不依,这事总要求你成全哩。”说毕,就立起身来,向云麟恭恭敬敬的一揖,一面忙招呼堂倌带菜带点心。云麟忙止住道:“你方才替我看过病,知道我不吃什么,请你只须拣自己吃的带。至于这事,也须从长计议。那曹县长的为人,若有私事去嘱托他,是很不容易的。”朱成谦道:“既是这样,总求云先生替我设法罢,我也不托别的人了。”
云麟是很重情面的人,经他这样恳求,也不好不答应了,说:“我总留意罢。”正待要走,忽见孙淑庵和孔大鼻子两人,兴冲冲手拿一卷报纸,走上楼来,拣个座儿坐下,看见云麟,忙过来招呼说:“趾翁久违。”云麟也忙站起来招呼二人就坐,说:“诗社不作,友道顿疏,我正作落日停云之感。不谓无意中得与二位相期,真属幸会。”孔大鼻道:“我们是常来,到是趾翁难得见面。”淑庵和朱成谦谊属同道,本来认识。云麟笑道:“二位都是扬州大医家,何清晨这样空闲,都来吃茶。”孙淑庵道:“我是以医为隐,近来已厌烦了,所有门诊,均嘱咐敝徒诊治。好在他们也不至大错,我也落得逍遥自在了。”
朱成谦听了这话,想着方才求云麟的事,相形之下,不免惭愧。这时孔大鼻正拣着一张扬州日报看,云麟说:“原来孔先生如此留心时事,想近来诗兴之余,还可以编一部现世史出版供献社会哩。”孔大鼻道:“不是不是,趾翁不要取笑我,你才是大著作家呢。我因为看见今天报上,我们扬州出了一件奇事,所以看见趾翁,就拣出来请诸位评判评判,大可以做得小说家的资料哩。”说着就将报纸拣出,指着一节说:“诸位请看,这事奇也不奇?”
云麟听他说的郑重,就赶忙接过,看那标题是新婚中之拐骗案。再看下文,载着一节纪事道:泰兴人鲍橘人带同妻子,前月来扬,用美人计骗许道权大宗款项,不料天网恢恢,一对活鸳鸯,同葬火窟。此事已纪前报,近来又异想天开,赘入南门外芮大姑娘家,被骗去天宝楼首饰店货洋二千余元。芮大姑娘并将田房售去,于前夜卷逃,闻橘人已经截获,惟芮大姑娘不知去向,现在正由县饬警追缉云。云麟看了,不觉诧异道:“鲍橘人吗?这人虽则不甚正当,也是我们读书一流人物,做这种拐骗卷逃的事情,恐怕未必罢。他赘入的人家,原来就是芮大姑娘,这也是有趣之极,可谓不是姻缘不聚头了。他赘姻的前几天,尚有一个请帖到我这里,我因为他妻子才遭惨劫,居然就去入赘,未免全无心肝,所以不去理他。哪知竟闹出这个乱子来,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别的作用哩?”孙淑庵道:“古人说得好:人不可以貌相。又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人心随落,世道衰微,那里能必定说不是他做的事。以后我们交友,到不可不留心哩。”
云麟听了,也不觉叹息。这时朱成谦要的点心已经来了,因为要酬应云麟,极力邀孔、孙二人同座,一面另外又添了酒菜。孔大鼻等倒也无可不可,就大家畅谈起来。等到各散,已经十一时了。孔大鼻和孙淑庵二人先走,朱成谦又再三嘱托了一番,始各人分别回去。如今且说鲍橘人和芮大姑娘,究竟怎么回事?芮大姑娘在本书中,已久不见面。照年纪论,也不小了,怎么会和鲍橘人打起交道来。原来鲍橘人的为人,诚如云麟所言,不过一个书生中的败类,并没有多大能为。那芮大姑娘,曾经上过大战场,一刀一枪的战胜了月航印灵,战胜了严大成,区区一个鲍橘人,如何敌得她过。所以这一次他的吃亏,竟比严大成厉害百倍。虽则说咎由自取,但也是遇了劲敌的缘故。
鲍橘人自从紫萝女士遭劫之后,当日遇着云麟,所说的话,原是一种客气作用,究竟多年夫妇,一旦分离,哪得不痛。但是恨得在许道权手头拿得钱不多,虽则第一天交付了些,终还盼望着他后来,及至出事之后,他仔细算计,连那紫萝女士的首饰衣物合算在内,也不过几百元,一经替她收殓,手头即便空空,如何能挨得饭吃,只得忍心看着她罢了。主意已定,就拿她的各种物件,都变了现钱,藏在身边,想扬州也不能存身,不如到镇江去找个朋友。这天就趁着小火轮渡过了江,就在万全楼住下,茶房见他人物漂亮,举止大方,料是一个阔客,招待得十分周到。其时间壁房间内,又来了一位女客,从鲍橘人眼睛里望过去,大约有三十五六岁年纪。一身雅淡装束,最妙的裙裤高高吊起,露出了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咭咭咯咯的非常机灵,虽属徐娘半老,但风韵天然,自有一种动人姿态。
鲍橘人本是色中饿鬼,况且方才丧偶,见面之后,不觉心中一动。无如那位女客,进房之后,就将房门紧闭,在内静坐,声息俱无。累得鲍橘人也在房内静坐,耳观鼻,鼻观心。只听隔房的举动,久久毫无消息。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忙侧着耳朵细听,似乎有一种嘶嘶的声音传来,就想到妙处,益发弄得他神魂颠倒。不得已才抱着一支水烟袋,踱出房来走到门口细看那旅客姓名表,那知都是男人,好容易寻到一行,见上面写着芮女士,从扬州来。又一数房间号子,正在他间壁,他就知道这位女客姓芮,又想为什么年纪轻轻的女子出来,不带一个男人,很是奇怪。又探听茶房,知道她来金山进香的。鲍橘人一想,这事就容易了。我明日也去进香,看她如何。就慢慢的踱进去,然心里总觉一时放她不下。最好令她开着房门,给我细细的望她一下,不觉就在她房门口团团乱转。
那芮大姑娘本来是风月场中老手,听见房门外像有人窥伺,心里厄是好笑,说道:“这班臭男子,看见女人,就如苍蝇见血,从前严秀才上了我的大当,吃亏不小,如今又有人来,我也叫他尝尝手段。就立起身来,开了房门,喊茶房要点开水。这时鲍橘人到不好意思站在外面,就立在自己房门口,两只眼睛只钉在她身上。听到她操着扬州说话,清脆流利,入耳如流莺乱啭,芮大姑娘乘势也瞟了他一眼,却好四目射个正着,转把鲍橘人弄得不好意思,忙走进房里去了。他自刁了鲍橘人一眼之后,心想这人,不但严秀才和他有天渊之隔,就是过去得老和尚,也没有和他一样的漂亮,正可以充我面首之一。不过我现在相与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不知他能否入彀,到也要踌躇一下哩。这天因为孽缘相凑,两人均未出门,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不免故意都有点动作。鲍橘人要想拿话来打动她,故意吟着一首悼亡诗,这种声调,真有涕泪交下的神气。芮大姑娘虽则不懂得什么,但是听他凄凉感慨,也知道他有为而作了。
到了第二天,芮大姑娘果然备了香烛,往金山寺进香。鲍橘人也跟了出去。芮大姑娘坐着轿子,鲍橘人坐着车子。到了庙门口,芮大姑娘下轿进去,地下却遗下一方手帕。鲍橘人看来一看,觉着香喷喷的,知是女客之物,就趁此机会,赶前一步,笑说:“奶奶遗下东西了。”芮大姑娘见是他还帕子来,到不好意思不理他,待他双手将帕子呈上时,也就拿手来接了,说:“谢谢先生,先生不是也住在万全楼客栈里吗?”鲍橘人道:“正与奶奶比邻。我本想到此随喜,适奶奶也来进香,岂非幸遇。”芮大姑娘说:“先生一个人么?”鲍橘人说:“我也一个人。奶奶进香之后,各处随喜,如一人寂寞,小子可以奉陪。”
芮大姑娘说:“好极,我们同进去罢。”那和尚见了,误为二人是一起来的拜佛之后,就接进去待茶。鲍橘人将错就错,芮大姑娘也不辩一言,于是二人又接近了些。等到金山寺回来,两人已由生客变为熟客了。看官到此,必要指摘说鲍橘人和芮大姑娘,在山门口,说了几句说话,马上就熟识起来,连和尚在一起招待,也不避一点嫌疑,鲍橘人未免胆子太大,芮大姑娘也不免失了女子身分。但是二人都是风月场中老手,那眉梢眼角,如何看不出一点风头,况芮大姑娘本是个泼辣妇人,腼腆二字,只有在初见和尚时有此态度,此后就没有了。他自从大和尚死了,在印灵手里夺了许多款子,本来已经有田有土,可以安闲过日子了。但是饱暖思淫,人生天性,也不止芮大姑娘一个。人家见她有财有色,艳羡她的,着实不少。只看严大成尚作妄想,何况其他的人了。
那芮大姑娘眼力很高,非有钱有势的,不肯交接。那知竟看中了一个仙女庙的陈监生。诸位知道这陈监生是谁?在下还记得在本书第六回里出现过的童瑞花的男人陈小剥皮,他自从吃了官司之后,听见县大老爷答应替他捐个监生,做做屁股架子,父子心里很是欢喜,并且知道和县官打交道,空口说白话是不行的,老剥皮想做绅士心热,也不可惜银子了,就拿出钱来求见县官,代捐监生,居然达到目的,于是他的米行,也开大了,势力也增加了,在仙女庙巡警署里,讲讲公事,颇有点说得话响。他又和马彪等熟悉,光复之后,交结的弟兄,却也不少。一天有一个弟兄常在芮大姑娘这里走动的,带他进去,合了芮大姑娘的心意,就和他拚识起来,这是许多年的话了。哪知等到老剥皮死后,他就狂赌起来,在芮大姑娘这边,用的钱也着实不少,因此渐渐空虚,米行也停止了,手头也不济了。芮大姑娘良心尚好,不似妓院中妓女,见钱眼红,总想替他想个法子救济救济。这次到镇江,原是进香。寓中看见鲍橘人,疑他是个富家的子弟,要想在他身上弄些钱贴补贴补小剥皮,所以破格垂青。等到回栈之后,大家就畅谈起来。鲍橘人大吹法螺,说是曾经在湖北江宁,当过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