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烟灰儿,吹落我身上,烧坏我几件衣服,如今我好意背来同他父亲讲话,他反派我一个闹事的罪名。我们读书君子都闹起事来,像他这开铺子的不是要造反吗!俗语道得好,家奴犯法,罪归家主。又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姓田的这般强横,可想他会生出那种顽皮的儿子了。”
店伙听这一番话,才知道其中细情,遂替他将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搁着一件旧皮袍子,一件棉袄,一条棉裤,均系破烂不堪。那棉袄脚上,还零零落落挂着几道镶滚痕迹,明知这棉裤,并不是男人家穿的。田焕眼快,又叫起来说:“无论你先生棉裤穿在里面不会烧着,就是这条棉裤,也不像先生之物,难保不把女太太们的裤子,误取出来。”刘祖翼越发羞怒,猛提起那条裤子,望田焕头上一套说:“你知道是我家太太的,你索性闻一闻,看有月经味儿没有?”田焕被裤子蒙着头,急得忙扯下来,正待发话,那街上人丛里早走过一个少年来,高声喊道:“刘老先生,我今日猜准了你定要来。我适才在屋里听见老先生喉音,就知道有事了。”
刘祖翼回头一望,说:“杨蝶卿,你休管闲事,我同姓田的定然闹个水落石出。怕事的,便是这个东西。”说着,遂翘起一个小指头放在鼻边。杨蝶卿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来做个和事老人。田老板也算是我的邻居,刘老先生这个交情留在我面上罢。”
刘祖翼道:“也好也好,就请你斟酌办理。”杨蝶卿略将几件衣服看了一看,仍然代他包好,说:“刘先生这衣服,理当田老板替你重新制造,又恐怕不能合老先生心意。不如命田老板送几张票儿给先生带回去,自己添制,要甚么样儿,便制个甚么样儿,岂不大妙。”又将田焕扯在一旁,附耳说了几句,田焕忍气吞气,在帐椅里取出一千文的票子四张递给杨蝶卿,杨蝶卿转递给刘祖翼,刘祖翼望了望,向怀里一收,忽然的转了笑脸说:“田老板莫怪,我们是闹玩意儿的,你莫要认真。”又走到街上转将算盘取回来,仍放在柜上。杨蝶卿笑道:“我来替你老先生背包袱。”
刘祖翼笑道:“不敢不敢,我们下南场,像比这样重的包袱还要背呢。”说罢笑吟吟的走了。田焕叹了口气说:“这是打那里说起,大清早起破财,若不是杨先生出来,包管还要吃那厮缠扰。杨先生,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像这样斯文败类,到反玷辱了你们读书的人了。”
杨蝶卿笑道:“田老板,你不必说这样话罢。刘三太爷是最有名的三阎王,学中谁人不畏惧他。因为五阎王是阴间最有名的了,他比五阎王还利害得两倍,所以别人替他起这个外号。廪生之中,还有两个人呢。一个是大阎王,一个是二阎王,比他更很更毒。今日你若遇着他们,怕这四千文还不够打发他们走呢。”
田焕听到此,只管伸着舌头,半晌缩不进去。杨蝶卿走后,田焕憋着一肚皮闷气,望里面走,一头正遇着田福恩。田焕怒道:“你刚才听见这事么?”田福恩道:“有甚么不听见。那厮一到这里,我便在屏后偷看了。我不过烧了他衣服豆瓣子大的一块,他就来讹诈人,好不要脸。我若是你也没有半文给他。”
田焕道:“你说得轻巧。我国读书的秀才,比皇帝还大。何况他是个廪生,我不给钱与他,他定然撒泼望我家店里一睡,甚至纠合几个同类,轻轻的告我一个殴辱斯文,我如何当得起。千不是,万不是,总是你烧了他的衣服。不是我说你粗心浮气的,上不得正经场儿,所以弄出这场祸来坑我。你看着四千文不打紧,你不想全是你父亲根根毛孔出汗来的。”
田焕正说得高兴,忽见房里飞出一把木梳子来,几乎劈在自己脸上,忙将头一侧。接连又是一柄鞋刷子,正中腮颊,打得红肿了半边。刚叫着怎的怎的,门帘开处,早蹿出一个蓬首妇人,手叉着裤子,劈头骂道:“天杀的,你嘴里放的是些甚么驴子屁?谁人上不得正经场儿,小扣子上不得正经场,偏是你上得正经场,他有多大点年纪,他居然袍儿套儿的,大模大样走到人家去,谁人不称赞他。若是叫你天杀的出去走一趟,包管要丢尽你妈的丑。你记不得头一次到我家里去,不过会见几个有体面的人儿,你便由脸上红到耳根子。他昨晚辛辛苦苦应酬回来,你反把气给他受,四千文你便舍不得,就是四万四百万都是他的,莫道你根根毛孔出汗,就是根根毛孔出血,也是应该。儿子是你养的,须不是我从娘家带来。你容不得他,你替我滚出大门,看我们娘儿两个可能过日子。”
田焕道:“我也不曾说甚么,你便拦着头护他。十个儿子要成人,一个儿子也要成人。”周氏听到此一句,敲台擂桌哭闹起来说:“你同他有甚么杀害冤仇,你忍心骂他不能成人长大。这个日子我怎样过法?天呀,你有灵有圣,将我赶快的捉去罢!”又跳起来跑入房里,寻出一柄剪子,就望喉管里抹。吓得田焕手足无所措,只管叫:“这做甚么!这做甚么!”夺手拦住,周氏便又要剪发,好容易被田焕将剪子夺过,望着一个小官说道:“你们快将傅师兄请来罢,就说我请他陪我们奶奶玩一天。”
周氏道:“也好也好,我久有此心,同他们入了去伙,让你遂心如意,我可半世白白的帮你一常”说到此又提起衣角拭眼泪儿。田焕陪着笑道:“都怪我不是,你也不必再生气了。停会傅师兄来,你们还是约几个朋友凑个小局儿,热闹一天,或竟将今早无辜的四千文赢得过来,也未可知。”此时田福恩见父母为他淘气,早已一溜烟跑出去顽耍。不多一会儿,又随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头挽丫髻,身上穿了一件褐布袍儿,两足瘦小,穿一双天青单皮鞋子,雪白布袜,一直扯到腿湾,面黄如蜡,手里拈着一串佛珠,约莫有三十外年纪,一走一颤的,似笑非笑,口里念道:“夫妻吵闹是常事,旁人们劝解是多事,田老板田老板奶奶,睡过了一夜就没事,哈哈哈。田老板田老板奶奶怎么过小了,两个人斗起嘴来了。”
田焕见那人进来,忙忙含笑立起身来说:“傅师兄,今日不曾有人家请你念佛,我今日得罪我家奶奶,奶奶刚在这里生气,我就想到你这位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是能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就请菩萨凑一场小小赌局,点化点化愚蒙罢。”说毕,又深深作了一揖。引得傅师兄及周氏都笑起来。田焕走后,周氏遂把适才的事告诉傅师兄,傅师兄望着田福恩道:“好个乖乖,你老子还责备你,把你吓出个三长两短,叫你母亲怎生割舍得这块肉。”又叹了口气道:“父子们不睦,也是前生有点冤孽。奶奶不用着忙,改一天我带一道万应解结符来,给小扣子佩在身上,包管他老子就不气着他了。”
周氏点点头,仍是没精打采。傅师兄笑道:“你想甚么呢?我们将吉祥庵旁住的女善人请来痛快的赌一场罢。我昨日一天不曾赌,便觉浑身酸痛。今早听见你家来请,便精神振刷起来。阿呀呀,那里知道这几张纸叶儿,便是一粒医病仙丹。”
周氏听到此也就眉飞色舞,将适才愤怨一霎时消得干干净净。田福恩偏生凑趣,早连躐带跳的去请女善人去了。这里周氏便命小官去招呼了他嫂子妹妹的姑婆那位王老老,王老老扶着小官一路上嘻嘻哈哈笑得进来,已见女善人高高的坐在堂屋里,彼此都是熟人,各各叙了几句不疯不癫的话。周氏忙指挥几个小官安排桌椅,摊下一副簇新的纸牌,旁边又放着一个碟子,碟子里另是一副簇新的纸牌叠着,中间还签着一块铜片儿。周氏数一数筹码,分派已定,各各归坐。刚要举手来抹,忽见傅师兄如有所思,按着牌叫道:“且缓且缓,我想着一件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赌局翻新快谈麻雀仙机入妙误掷番蚨
傅师兄双手按着纸牌,笑着说道:“我想起一件玩意儿来,早想来告诉你们。被他夫妻两个打了一个岔,几乎忘却了。我想我们这一百零八张纸片儿,也就算得五花八门。今日看这个式样儿,明日又看那个式样儿,我们嘴里一点唾沫,从指头儿染到这牌上,也就不少。谁知世界上的事,过到老,学不了。前一天,我有个师兄,新从福建受戒回来,经过宁波府,带了一付骨牌儿回家,一古拢儿有一百几十扇,除得饼儿条儿万儿,同我们纸牌不差甚么,以外又有十几扇刻着字,叫做甚么东风呀西风呀,红的绿的,闹得人眼花。这也不算为奇,最奇的牌上有字是人人知道的。他这副牌上颠倒放着四扇没有字的,捞着这个没有字的开个招儿,一和便算得两和。我很爱那个顽意,比纸牌热闹得多。我约莫学了一半,阿呀我到记不得名字了。”说到此便缩过了一只手在裤管里只管乱摸。王老老接着说道:“呸,我当是甚么奇怪骨董儿呢,一个叉麻雀儿,也不知道甚么骨牌儿的,若是骨牌,我到好陪你打一场天九了。”
傅师兄笑道:“不错不错,是叉麻雀儿。我说的呢,我起初听见这名字,我就好笑。我说看牌儿罢了,怎么看到小孩子裤裆里去了。老老你想也是个惯家。”王老老道:“我什么不曾见识过。我们走了许多官宦人家,穿房入户,许多少奶奶小姐儿闲着没事,那一个不把这麻雀儿不离手的搬弄。官客老爷们,更不消说了。便是我也陪过老太太们叉过几常你师傅是个在家出家,张老太太著名的是女善人,只知道斋僧济众。况且活在世上已经七十多岁了,那里还晓得新鲜花样儿。我们周大奶奶更是乡里鼓,乡里敲,这种事儿更没有得到他眼睛里的时候。只有我是跑马头儿的,瓜洲六七濠,镇江鲤鱼套,也不知见过多少大排场儿。这点点顽意,也不曾见过,还在世面上现甚么形呢。”
周氏笑道:“你看我们这王大嫂子,她不曾有人说你不曾见识过,值得自己骂着自己,骂得烟雾涨气。”傅师兄听了也十分好笑,便一叠连声,命人去取这麻雀牌儿。张老太太刚衔着一旱烟袋,慢腾腾的笑道:“你们讲的我一点都不懂,便是将这东西拿得来,我也是一点不懂,不如我们还顽我们的老例罢咧。”周氏笑道:“老太太你不要阻他们兴头,横竖要的是钱。你输给傅师兄,只当在佛前做个供养,输给我们王大嫂子,等你家孙子添重孙子,罚他白白效一场劳儿。我呢,我是个冬瓜撞木钟,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也没有在这上面赢钱的道理。我同你老太太,只当拿着钱学一学门道儿,便是看西洋景儿,也要拿三个铜钱,何况这还是打远路儿来的呢。”周氏刚说着,早见外面送进一个四方盒儿。傅师兄伸手接得过来,轻轻的将盒子面前一块板,抽起来,豁向桌上一倒,震得那桌面子岌岌摇动。张老太太一口烟抽得一半,猛的从手里将烟袋吓得掉落下来,说道:“好利害,怎么青天白日仿佛打了一个霹雳。停会子叉起来,可不要把耳朵震聋了吗!亏你们喜欢这件东西。”
傅师兄道:“这打甚么紧,让我弄给你们看。”说着便将两只手伸在牌里一气搂,搂得那牌劈劈拍拍价响,引得周氏笑不可仰。那田福恩早伏在桌上,左摸一扇嚷着是个发字,右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