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
于是大家先一哄而进。华登云是个老行伍,这种情形有甚么瞧不出来。况且这一群人之中,到有一个人甚是面善,细想起来,分明就是那烧天主堂的饶老三。因为他生得肥矮,容易认识,其余却不甚清楚。到底雄心未死,也就想随着他们进去瞧一瞧举动了。见那亭子也不甚高大,是聚了些枯木搭成的,三面皆无窗牖,只有一面朝着日光。此时朝旭东升,亭内一切布置已是历历在目。那壁间挂着些蚀朽的钢鞭瓜锤,还有几张弹弓,那弦子通断折了。阶下放着一柄三四十斤的石锁,一半没在土里。再抬头一看,见亭子正中挂着一幅大清帝国全图。旁边两轴对联,颇有些惊心动魄。上联写的:“大事业须从革命做起,”下联写的“好身家要将流血换来。”其时革命两个字的字义,尚未播诸人口,华登云也不甚讲解得出来,只是猜度这种口气,分明是个反叛话头。光天化日之下,如何容得这般人物,不由暗暗伸着舌头,知非善地,不敢久留,凛凛的要向那大汉告辞。
那大汉已知其意,哈哈大笑,望着他说道:“华老头儿,你想已看出我们弟兄行迹。须知我弟兄们也不怕你,莫说你此时已经出了行伍,就是二三十年前你吃着粮饷的时候,你们那个盐捕营,养着些无限鸦片鬼儿,便是想替我弟兄们来抬枪炮,我弟兄们还嫌他没有气力呢。何况。……”说到此,众人一声喝彩,便将话截断。华登云吓得只管要跑。那大汉又叫道:“来来来,你敢是前去报了官兵来捕捉我们?”
华登云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敢。”那大汉笑道:“你去只管去,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便叫做满天飞宋兴的便是。你紧记着便了。”华登云点点头,急待转身。宋兴又叫起来说:“你昨夜到此,便可知道缘故?”
华登云又连连摇头说:“不不不知道。”宋兴哈哈大笑,指着他说道:“你很有些积蓄,你应该送给我弟兄们替社会上做些事业,你反把来济度那些狗道士吃酒嫖婆娘,我们康军师向你略施小计,命人引你到此,也只得了你二百块洋元,我替你存在此处,算你的报效。你若是明白的,我这里有些革命票子,你替我带回去,暗中散布,能使人人知道这票子好处,都肯倾心剖胆的,同我弟兄们一路去革命。算你是革命党的功臣,我暗中自有人监察着你,你自小心去干罢。”说毕,遂在身旁一个皮包里,取出一搭票子,数得一数,递给华登云。华登云战战兢兢的接过来,望怀里一收。宋兴又道:“你还要识一识烂腿道士与那个道童么?”
华登云尚未回言,宋兴一回头,早跑出一个汉子,在门外呜呜的吹了一声号筒。不多时早跑入两个人来,装束已换得极其齐整,看见华登云齐齐一笑说:“多多得罪,昨日虽是请你吃了我烂腿上一掬脓血,那脓血原是樱桃酱和那橘酱做成的,莫嫌秽亵,你将来到了上海汉口,那些番菜馆里,总要吃着这件东西的。”
华登云惟有羞惭满面,又见那装道童的更从怀里将花篮取出,用两手扯着,把一个三寸来长的花篮,扯得有二三尺,笑道:“你看这是甚么东西?看装你那二百洋圆可装得装不得?我那土几,原是凿有一个孔的,你的银子越重,我的篮儿越长,如今你已打破疑团,我们也算是逢场作戏。我们引你从来处来,还是我们引你从去处去罢。”说着,两个人夹着华登云出了门,一路飞跑,仍然送他至那座石桥,始行散去。
华登云迷迷惘惘,依然循着旧路回家。城郭犹是,却不曾人民都非,到反被张老太太夹讥夹讽训饬了一常华登云十分羞愧,自认不是,却终不敢将所遇之事说出。却喜他孙子慕吕病已渐渐复原,自家背地里猜测那革命票子上的命意,死也不敢拿出来给人看,只好紧紧藏在一个箱子里。遂又想到伍家晋芳,他如何会认得这强盗的女人。起先还想将那女人托带的布包儿送去,后来因为这事很有关系,倘这些强盗将来犯案,外人再因此知道我曾替他女人传递过甚么物件,这干系却不小,不如省事为妙。这件事我只当做了一场恶梦罢,遂原封不动,将这布包儿同革命票子搁在一处。一直放到第二年三月里,华登云畏罪之心也就渐渐淡了,一时触起那女子可怜情状,于无事之时,又不由的想将那个疑团破一破,并悄悄的将布包儿取出,依自己的意思,便想用剪子将那缝布包的线脚拆开,究竟看一看里面包的甚么秘密之件。望了两眼,终究是年老的人有些古道,恐怕破坏了人家的私件,有些对不住晋芳。
后来更忍不得,想了一个主意,自己便借着晋芳为名,先暗暗的试着他曾否认识这女子,如别无干碍,然后再将布包送去,方为两便。踌躇已定,从这一天清晨,便独自向伍晋芳处走来。走入门里,静悄悄不闻人声。便是那门房里两扇门,也是虚虚掩着。二门以外,是个四方天井。天井里有个小厮,约莫十二三岁,披了一件短袄子,腰间束着一条布带,在那里将一个铜钱,掼在墙脚下,又斜觑着一只眼,另取一个铜钱打那墙脚下的铜钱。嘴里还哼哼不知唱些甚么。他却不曾看见华登云。华登云再朝门房里一张,只见床上和衣躺着一个老头子,华登云故意咳了声嗽,那老头子正待招接,后来见华登云也不曾带有仆从。又不曾坐着轿子。遂依然躺着懒懒的问道:“你是来寻谁的?”
华登云躬了躬腰陪笑说道:“不敢动问你家少爷可在家么?”那老头子一面站起来,一面自言自语说道:“少爷么,怕是不曾起身呢。本来此刻也不是见客的时候。”又扬着喉咙喊道:“阿顺呢。……”遂听天井里嗷的应了一声,便见那个耍钱小厮跳得进来,老头子道:“阿顺,你进去问一声,看看少爷可在家里?”阿顺笑道:“不巧不巧,少爷适才出去,还是伍贵跟着的。”老头子遂望着华登云道:“你听见不曾?少爷不在家,有话就请告诉我,等少爷回来,我替你回一回。”华登云道:“请问你们少爷约在何时回来?”那老头子听到此处,早把头掉过去了,一声儿也不答应。华登云接连问了两遍,老头子掉转头冷笑道:“我会知道呢?你有气力,停一会再跑得来也好。”
华登云被他一顿抢白,也就怏怏的走了。阿顺见华登云已走,说道:“那里来的这个冒失鬼。我还进去替他打听呢。不弄点鬼话朦朦他,还有几次来跑呢。爸爸,我向你要几十文可肯不肯?”那老头子笑道:“亏你到会乘机应变,我还不曾想得到。你又要钱干甚么?”阿顺道:“好爸爸,你不看见天上,人家放了无数风筝,我也想买一个玩一玩,可惜只剩得二文。”说着便一手拈着一个铜钱放在鼻上。老头子骂道:“你怎么想这些玩意儿,喏喏,我昨日在天井里晒衣裳,却好那粉墙旁边一棵蔷薇花上挂着一个六角风筝,不知是谁家落下来的,被我轻轻的取下来挂在壁上,你拿去玩罢。”
阿顺大喜,扒上桌子,将风筝取下来,只是下面微微的损了一角。他也并不计较,把那剩下来的线,理得一理,还差了好些,又嬉皮憨脸同老头子闹了几文去买棉线,跳出大门,自念一个人放这风筝,也没有趣儿,遂想到他平日几位朋友,一径跑到田家绣货店门首东张西望,又不敢公然进去,喊田福恩,只急得一只手将那个六角风筝藏在身后。东边踱过去,又从西边踱过来。好容易看见田福恩夹着书包,忽忽的出来,阿顺大喜,远远的咳了一声。田福恩看见阿顺,笑得一笑,互相会意,跑了几十步远,回头望望已看不见自己店铺,笑道:“你从清早便来寻我做甚么?”阿顺将手里风筝从身后拿出来,望着田福恩扬了一扬,说:“你看这是甚么玩意儿?”田福恩笑道:“……破风筝,有甚么好玩。可惜我今日不能回去拿我那个蝴蝶风筝。”阿顺道:“将就些罢。你此刻还敢回去,我请问你,今日难不成定要去上那牢学,我们同去放风筝多少是好。”
田福恩道:“我上学不上学,原没甚打紧。但是你我两个人玩没有趣味,我想个法子我同你悄悄的躲在我的书房旁边,如遇见别的弟兄们上学,我们拦路截他一截,多约得几个玩得才高兴,你看怎么样?”
阿顺笑道:“这法子最妙,快去快去。”说着先跷起一只腿,用一只腿在地上跳得飞跑。田福恩也便赶着,果然躲在书房旁边,不到半刻功夫,已聚积了五六个学生,大家欢欣鼓舞,只是每人挟着一个书包,不甚雅观。此时进既不可,退又不能,还是用过他们一个老计策,大家寻了一个土地庙儿,各各将书包交给土地婆婆替他们看守,还捧了好些砖瓦,紧紧将书包压好,使人看不出来,这才一窝风交头接耳谈笑而去。田福恩笑道:“细想起来,还是我们这位老先生脾气好。我们累累躲学,他明知道从不说我们一句。若是像我家那个舅爷从的那个姓何的狗娘养的,怕不容易说谎呢。”
阿顺拍手笑道:“我到忘记了,我们为甚不把麟儿约出来。”田福恩道:“你有这本领?”阿顺睁圆两眼,望着田福恩道:“你敢同我赌个东道?”田福恩道:“有甚不敢,你若把他骗出来,我在青石上磕你三个响头。”阿顺道:“好好,你休要图赖。”阿顺遂将手里的风筝递给一个孩子,又伸出一只手给田福恩击掌,田福恩将手掌也给阿顺击过,又各各扯住一绺头发用死命扯断,还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便大家又望何其甫书房门首走,便有些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说麟儿是我的舅子,又说我同麟儿的姐姐睡觉。正闹得利害,阿顺道:“大家休嚷,何书房已在前面,你们躲在间壁一家大门里,等我去骗他出来,不要露出马脚,我们可就顽不成了。”说着先将自己衣服整得一整,又歇了一口气。刚待举步,回头望了望,又合合笑起来。田福恩也不觉大笑道:“不好不好,你包管要露马脚。”阿顺笑道:“你们不用引我笑就好了。”
好容易忍而又忍,又对着墙壁上望了一会,才蹑手蹑脚走入何其甫书房里,一眼看见麟儿伏在桌上写字,还有许多学生,不曾背书。阿顺故意走到麟儿桌上,高声喊道:“麟相公,你家太太打发我来接你回去。”何其甫正在书案上替学生用珠笔点书,忙问道:“你是谁?”阿顺道:“我是伍少爷那里的。”
何其甫道:“你来带麟相公何事?”阿顺道:“我们少奶奶打发我去接云太太,云太太又打发我来接麟相公的。”何其甫道:“他家用的黄妈妈呢?”阿顺道:“替小姐梳头,不得闲空儿。”何其甫道:“你不是扯谎。”阿顺道:“不敢扯谎。”何其甫道:“既是真的,麟儿你就回家去罢。”麟儿也欢喜,将书包好随着阿顺出来,低低问阿顺道:“你家仪小姐不是住在我们那里呢。今日想也同我们一齐回去了。”
阿顺微微含笑,一言不发,引着麟儿出了大门。才一个转弯,早拥上一群顽童,抱着麟儿,闻脸的闻脸,扯手的扯手。麟儿始则吓了一跳,再定睛一望,其中也认得一半。又见田福恩也在其内,正在摸不着头脑。阿顺方才把适才赌东道耍骗你出来的话说了一遍,麟儿又怕又笑说:“这如何使得,你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