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正在摸不着头脑。阿顺方才把适才赌东道耍骗你出来的话说了一遍,麟儿又怕又笑说:“这如何使得,你们真是胆大。”一眼又看见田福恩,不曾带得帽子,头上遮着一叠草纸,头发都剪得干净,斑斑驳驳,露出些疮痕,十分惊讶。问是怎么了?田福恩笑道:“不打紧,连月闹着蜡疮儿。”
阿顺笑道:“小田你这鬼样儿,春小姐定不喜欢你,不如让给我罢。”遂又拖着田福恩说:“快快磕头,我好容易把他骗出来,那个何老头儿好不利害,还不是像审贼一般么。”众人做好做歹,命田福恩作了三个揖,才算罢休。田福恩看见麟儿捧着书包,笑道:“你还捧着这劳什子做甚,快快拿去同我们那些书包,做同伴儿去。”
麟儿也笑起来说:“我不,我说拿着罢,横竖你们去放风筝,我也不会放的。前儿大清早起。我同姐姐在自家天井里挑一根竹竿儿上,系了一柄剪子,把风筝线儿从剪子般里穿出来,两个人忙了好一会,左放也放不上天去,右放也放不上天去。”
田福恩笑道:“你姐姐也会放风筝,那风筝是个甚么样儿?是个蝴蝶儿是个美人儿?”麟儿猛然想起,觉得话说大意了,到反满面绯红,低着头一言不发,引得大家哈哈一笑。于是拣了一片旷地,大家胡闹了一会,一直挨到午后,都有些觉得饿了。麟儿心里终是怀着鬼胎,自己又苦认不得回家的路,哀告着阿顺送他回去。大家那里肯依,公凑了几十个铜钱,买了些烧饼顽着吃着,纵纵横横,有许多孩子都摊睡在青草地上,看看红日平西,只好陆续遄回旧路。麟儿心慌意乱,拖着阿顺慌慌张张的飞跑,才走上大街,那两旁店铺早已星星灯火。麟儿一面行着,一面埋怨说:“了不得了,母亲管要疑惑我丢失了,都是你们坑着我。”
田福恩道:“这有甚么打紧。我那一天不到半夜回去,你不过这一天儿迟回家罢咧,便只管埋怨起人来。我说你是姑娘气的,出不得大阵仗儿。”田福恩正才手舞足蹈,说得高兴,忽的人丛里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麟儿说:“阿呀,在这里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
原来一把揪住麟儿的不是别人,正是黄大妈。望着麟儿发恨道:“好相公,你几乎不把我吓死了。”说了这一句,那眼泪便直滚下来。田福恩及一群小孩子见此光景,早一哄而散。便是阿顺,知道这祸是他闯的,更不敢同黄大妈照面,趁人丛里,躲在一个孩子背后,推着搡着,溜回去了。黄大妈一面搀着麟儿,又代他将书包捧过来,问着他道:“你究竟今日到那里去的?你家先生说你是阿顺将你带得出来,阿顺呢?你的娘急得要死,回去怕不打杀你。”麟儿哭道:“我何尝要出去顽呢,都是由田家哥哥同阿顺的主意,有意将我骗出来。我也怕娘耽心,催他们送我回去,他们都摇头不肯,叫我有甚么法儿呢。”
黄大妈道:“不必说了,快走罢。”刚刚走不多远,忽见网狗子正在街上东张西望,黄大妈道:“狗儿,相公在这里了,你快分头去赶着舅老爷同孙大,叫他们不必着慌了。”网狗子连声答应,又笑对麟儿说道:“今儿顽得高兴呀,累我们吃得老大的苦。”说着掉头跑了。黄大妈将麟儿连拖带拽,一直向家中行去。暮色之中,早见秦氏立在门口,身旁便是绣春同淑仪站着。淑仪眼快,一叠连声叫道:“好了,麟哥哥有了,你看黄大妈手里搀着不是麟哥哥是谁!”
秦氏此是不由迎上几步,一眼看见果是麟儿,含着眼泪骂道:“畜生,你要你母亲的命。你老实说着,不必零零碎碎叫我牵肠挂肚。你好好替我跪在堂前,我到要问你有多大年纪,便会说谎调歪,整日价在外面游荡。”秦氏一面说着,一面大家都走入屋内。淑仪伸伸舌头走近黄大妈身边低说道:“好妈妈,你去劝劝姨娘罢,姨娘敢是要打麟哥哥呢。”
黄大妈冷笑道:“姑娘,你不知道,像你家这麟哥哥,也要管教管教才好呢。”淑仪趄进内,果见麟儿跪在秦氏面前,呜呜咽咽的哭。秦氏用手扑着他,口里说道:“假使你父亲尚在,我也不用耽这些心了。万一你这畜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拿甚么面目去见你的父亲。我好容易千辛万苦。……”说到此,那眼泪早倾山倒海,点点滴滴都卸在麟儿头脸上。绣春也是拿着衣角拭泪。还是黄大妈走进来笑道:“太太也不用伤心了,只要相公下次晓得利害,不可学那三瓦两舍的孩子,东说东好,西说西好。外面拐子好不利害,前天听说有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被人拐去了。像你生得这副标致面孔,怕不弄去戏园子里打戏,那才糟了一辈子呢。”
淑仪拍着手骂道:“起祸根苗都是我家阿顺,我回去不告诉母亲,打这浑蛋半死,我便不算姓伍。”黄大妈笑道:“姑娘不算姓伍,可算姓碰。”绣春听了不由盈盈的一笑。淑仪道:“人家讲正经,妈妈又来乱说了。”又回头向秦氏道:“好姨娘,我替哥哥讲个情。若是哥哥下次再闯这大祸,仪儿愿陪哥哥同跪在姨娘面前,领姨娘的责罚。”秦氏道:“姑娘好说。今日便看姑娘分上,放这畜生起来。”
淑仪笑道:“阿弥陀佛。春姐姐,你快来帮我扯哥哥。”绣春于是同淑仪扶着麟儿到自己房里,不多一会,洛钟等都来过了。黄大妈这才预备晚膳,进房唤他小姊妹吃饭。麟儿那里肯出来,只管把个头伏在桌上。淑仪笑道:“好妈妈,我们今儿破个例,请你将我们的饭菜,端进房来,我们三人一桌吃。”黄大妈笑着依了。绣春同淑仪便在桌上多点了几枝蜡烛,百般的逗着麟儿谈笑,麟儿终是羞羞涩涩,毫无兴趣。淑仪笑道:“说起来,我上次母亲曾教我一个歌儿,我唱给你们听,看可好不好?”绣春笑道:“好好,快唱快唱。可又是红柑子皮里外香?”淑仪摇头道:“不是不是,那是小孩子唱的。我这个歌儿,很文雅呢。”遂笑着唱道:“红烟袋,绿荷包,我是母妈乖姣姣,我是父亲真宝贝,我是哥哥小妹妹。”绣春笑道:“谁是你的哥哥?”淑仪笑指麟儿道:“是他。”
麟儿也便微微一笑。绣春凑着这个趣儿,却好看见菜碟里放着有一碟辣椒,便笑道:“我来唱给你们听,”遂用筷子指着那辣椒唱道:“鐍梨姐,鐍梨郎,鐍梨公婆来受拜,鐍梨小叔子又来张,厨房用个鐍厨子,抓把胡椒烧辣汤。”
麟儿听见他姐姐唱这个歌儿,又想起今日田福恩头上鐍疮,一口饭正含在嘴里,不禁笑得喷出来,扯着淑仪耳朵低低说了几句。那淑仪也不由的伏案狂笑,到反把绣春朦住了,拖着淑仪要问她怎生如此好笑。淑仪摇摇头说:“姐姐你听不得,原来姐夫头上还生着辣椒。”
绣春听得,不由两颊飞红,一声儿也不言语。麟儿向淑仪还是笑个不住,饭吃完了,大家刚把碗筷放下,那黄大妈早走进来,替他们拾掇。淑仪笑道:“黄妈妈,若是麟哥哥此时还不曾回家,妈妈你到那里去寻找他呢?”黄大妈笑道:“我家相公真是大胆,姑娘你们不知道外面不但拐子多,那秋胡老妈子,还更是利害。”绣春笑道:“往常惯听见人讲秋胡老妈子,究竟妈妈你可看见过不曾?”
黄大妈便信口开河道:“怎么不曾看见过,论岁数比你们外婆年纪还大,一片的白头发,披在额角上,一张嘴像个簸箕,青脸獠牙,好不难看。”刚说到此,那淑仪把个头躲入绣春怀里,哀告道:“好妈妈你不用说罢,我怕呢。”黄大妈一笑,也便不说了。只听对面房里秦氏唤道:“麟儿过来睡觉罢,今儿可是辛苦了。”
麟儿答应道:“娘,我来了。”又拖着黄大妈道:“我不敢出这房门,你替我将眼睛朦着,我怕天井里躲个秋胡老妈子。”黄大妈笑道:“那里倒有秋胡老妈子了,你来,我替你挡着。”麟儿于是揪着黄大妈袖角,将脸得紧紧的,一步一步,踅到对面房门,一松手跑入房里去了。此处淑仪见黄大妈走后,扭股糖似的靠着绣春,寸步不离。绣春笑道:“人家还有些琐碎事哩,你像这样跟着,你不嫌肮脏。你今年也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像吃乳孩子一般。”淑仪笑道:“好姐姐,我耳朵里好像听见有个秋胡老妈妈子叫。”
绣春笑道:“果不其然,你不听见吱吱吱的甚么东西。”说着,便故意的撮着口学那鼠子的声音。吓得淑仪双手掩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好容易被绣春哄着她,上了床,然后自家也上床。淑仪毕竟扒到绣春这一边来,并头睡下。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只管逗着绣春谈说。绣春刚把眼睛闭上,她便闹起来,说:“好姐姐,我要你睁开眼望着我。你若是渴睡,我讲个笑话儿替你解闷。”
绣春笑道:“呸,我有甚么闷儿要你解。你不睡,人要睡呢。你的小嘴利害呀,你适才吃晚饭的时候,嚼的甚么舌头,你这会子也求着你姐姐了。”淑仪道:“我何尝说甚么,是麟哥哥告诉我的,不过说田姐夫头上生着鐍疮儿。”绣春不等她说完,笑着用手撕淑仪的嘴道:“你还敢乱说我便放秋胡老妈妈子出来。”
淑仪笑道:“不说不说,求姐姐饶恕我罢。”两个人闹闹笑笑,一直缠到三更时分,淑仪真是困倦了,方才大家睡去。时光迅速,早又夏末秋初。一日田焕夫妇闲坐无聊,那田福恩因为天热不肯上学,正在阶下掏捉蟋蟀子作耍。田焕道:“扣儿,你过来。日长无事,怎么只管胡闹,你可该将你念的书捧出来理一理罢。我自从你上学,我还不曾知道你念的甚么书呢。”田福恩笑道:“我已念到先进。”
田焕道:“你又来胡说。四书之中,只听见有《论语》《孟子》,那里会有甚么先进先出呢?我不管你,你且把书取出来。”田福恩听见叫他念书,比杀他还是利害,只管将眼望着他母亲,意思想他母亲解个围儿。周氏笑道:“扣儿,你父亲既叫你念书,你便捧出来念一念儿,有甚么打紧。”
田福恩此时才不得已一步挪作两步的,取了一本书出来,放着在田焕面前。田焕随手指着一行儿叫他背。田福恩望了几望,刚把头背过去,又把头掉转来,双手按着书本弯着腰,撅着屁股,好容易才唧唧哼哼的念道:“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奚其…”
田福恩念到下两句,只管颠来倒去,下面再也想不出来。田焕怒道:“畜生煞是不用心。你不见圣人书上,明明说的子路子路,是指着你们的道路,望你学好。你没有别的本事儿,只是会捉蟋蟀。”周氏深怕田焕委曲了他的儿子,忙笑拦道:“你既知道圣人指他的道路,圣人不是叫他捉蟋蟀子么?我虽然不懂得甚么,我只听见小扣子嘴里,只管说的,有事哉唧唧咀也,唧唧咀也,嘶嘶嘶,嘶嘶嘶,这不是蟋蟀叫的声音是甚么?”田焕本来目不识丁,听见周氏说得有理,也就相信了,说:“原来圣人们有事的时辰,还捉蟋蟀呢。何况你终日无事,既是圣人说的话,想也不会错的。”
田福恩听了,如得赦书一般,将书一束儿掼在房里,跑出去了。不多一会,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穿了一件深蓝夏布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