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田焕店里一个管账的先生,姓宋,人都称他为宋老爷,年纪龙钟,手里提了一柄雨伞,伞柄上扣了一个小纸灯笼,脚下钉鞋,走得咯咯的响。
绣春听见是田家的人,穿花也似躲入房里。秦氏赶忙起身招待,宋老爷缓缓的将灯笼吹灭了,连伞一并搁在檐柱旁边,走进来望着秦氏深深一揖,秦氏也回了一个万福,彼此坐下。宋老爷咳了两声,总共也没有开口。还是秦氏问道:“宋先生,前日听说我们那位亲家病了,适才小价回来,说病势十分利害,此刻可好些么?”
宋老爷点点头,又将手缩在袖子里,掏了好一会,掏出一方乌黑手巾,抹他的胡子。抹来抹去,半晌才冷冷的说道:“不瞒亲家太太说,亲家太太的亲家,大约是死了。那边亲家太太嘱付我过来,同亲家太太说一声儿,那边亲家太太本来要亲自向这边亲家太太。……”
麟儿看见这宋老爷的神情,忍不住好笑,握着嘴也跑入姐姐房中。此处秦氏听见这句话,吓得忙站起来说:“阿呀。……”宋老爹不等秦氏再望下说,又接着道:“死还是不曾真死。”秦氏才按住心神,又问道:“先生今夜冒雨到此,我们亲家太太究竟有甚么嘱付呢?”宋老爷道:“如今我们那位敝东,整整闹了半夜,不瞒亲家太太说,他一时要饭吃,人便递饭给他。他冷不防揭开马桶,将饭抟成一个长条儿,约莫有我们男人下面长的那话儿大小,放在粪里染一遍,又取出来望嘴里送。”秦氏听他说得太蠢,又不好打断他,只得忍气再望下听。宋老爷道:“我们东家太太吓也吓死了,又没人做伴,我们是不便进房。”
秦氏道:“他家相公呢?”宋老爷道:“亲家太太说的是小扣子吗?”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吐了一口痰,良久又说道:“冤冤枉枉,不知那死人嘴里糊涂,说出甚么元宝来,小扣子听见这话,便一心一意要把他老子拖过去,他要在床底下挖元宝,又把笤帚闹了一会,如今还同他母亲吵得乌乱呢。我们东家太太没法,好容易允他一边等他老子死了,一边挖土掏那元宝,小扣子才不做声。如今王太太也来了,张太太也来了。眼见我们敝东是不会再好了,大家商议,死马当做活马医,想要接府上姑娘过去递一递汤,冲冲喜儿。……”宋老爷这句话尚未说完,可怜秦氏大叫了一声儿:“呀!”陡时晕倒在地,三魂渺渺,七魂悠悠,早先他亲家向黄泉而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二十二回侮乡愚小嬉仙女镇应科试大闹海陵城
秦氏初时听见宋老爷说她女婿如此这般的行为,心中想着爱女,肝肺已是迸裂,又怕绣春知道,心里悲恨,所以强忍着不肯答话。及至听到说要接她女儿去冲喜递汤,这分明便是小户人家,借此带着媳妇儿过门。默想春儿今年才十三四岁,一朵鲜花,正是含着苞儿未经风雨,虽是家中贫乏,却也似宝贝一般的爱护,从未离着身旁一日。如今生生的叫她去到人家做媳妇儿去,便饶着她婆婆看待如亲生一样,这生离惨别,也就无限伤心。况且风闻周氏是个不贤的妇人,如今又知道女婿这样的惫赖,你们想秦氏此时心里,焉有不刀割箭触的呢。亏得黄大妈眼明手快,一把将秦氏扶住坐在椅上。绣春在房里听见,也顾不得羞涩,赶怪跑出来抱着母亲痛哭,连连呼唤着母亲说:“母亲,苦命的女儿在这里呢。”此音传入耳中,秦氏方才苏转,喉干气噎,一把将绣春搂在怀里,泪如泉涌。麟儿立在一旁,都吓呆了。黄大妈去泡了一碗洋糖茶,递在秦氏嘴边,吃了几口。那宋老爷摩挲老眼,密密的向绣瞧看,赞道:“好个标致姑娘,好个标致姑娘。”
绣春又羞又气,索性将头埋入秦氏怀中。秦氏忍泪,命黄大妈将绣春送入房里,重复对着宋老爷道:“论理呢,我家的女儿,便是他家的媳妇。她公公有病,便去瞧看瞧看,也是人情。但小女年纪尚轻,人生面不熟,就是到了他田府上,也无济于事,便请先生回去,上覆我们亲家太太,这递汤冲喜的事,也不过是句话儿,那里有甚么效验。她公公吉人天相,不久自然会平安无事。再过几年,等他府上择了喜期,再来迎娶罢。”
宋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亲家太太说的话怕不有理,我便照样回覆我们东家罢,横竖你们都是好亲眷,也没有个讲不开的。只是累煞我们中间的。”说着,遂取了他的雨伞,又将灯笼在灯上点亮了,走下阶沿,仰头望望天,咕噜说道:“雨还没有住呀,拖泥带水,白白跑这一趟。”
秦氏送至阶前,说一切费先生的心,回去替我说好看些,说着又哭起来。宋老爹去后,黄大妈闭好了门户,秦氏这一夜也没有好睡,只管望着绣春垂涕,也就引得绣春呜呜咽咽。次日清晨,便见秦洛钟走来,见了秦氏,便上前道喜说:“昨夜有四更多天,田府又打发人到我那里,说是一定要接外甥女过门的话。”
秦氏听了,那里肯依,洛钟无法,又跑回去告诉了母亲。秦老太太近年来越为老迈了,行动都要人用椅子抬着。今日听见秦氏不肯将绣春给田家接,大发气愤说:“说女孩儿聘给谁家,就是谁家的人。怎么霸估着不给人家?难不成留在家中养到一百岁?要是怕人家待他不好,本来女儿是雪花命,飘到那里就是那里。就是被人家刀砍斧凿也是要埋着头去受的。她若是福泽好,怎么不变男子去的呢。”于是硬逼着何氏去劝绣春的母亲。何氏只得过来,姑嫂相见,何氏便将老太的意思告诉了秦氏,又劝道:“这件事在我估量着,若一定不许他家接,理上究竟有些讲不去,他家的意思,是接了媳妇就可望冲喜,冲了喜她公公的病便好了。我们一定不答应,岂不有意同她公公性命做对。况且天下事也不可不信邪,万一她公公果然不好,姑爷年纪还轻,周太太又是个女眷,这家业便难撑持,保不住不反累着春儿。我有个法子,还叫龙儿父亲去说去,我们家姑娘是答应给他家接,但有一层必须先行交代清楚。若是以后过得好呢,便长长过着。倘有些闲言闲语,我们依然将姑娘接回来,等他家大娶再说。你看以为怎么样呢?”
秦氏到此,也就无法,便应允了,照这样办。洛钟回信,说田家一切也依了,却好明日便是个黄道吉日,代绣春打扮打扮,仿佛是个出门模样,一概不举动,便悄悄的抬到他家去。可怜这母女二人,直哭得发昏章第十一。这一天,内里也来了几位女眷,何氏婆媳,三姑娘母女,以及麟儿的师母美娘。到午饭时辰,伍晋芳、洛钟等也来到了。田焕店里还有几个伙计,先前是同云锦共过事的,今日也来道个喜儿。大家坐着,晋芳看见麟儿,一把扯着他小手放在鼻上闻了几闻,说:“来来来,我问你一句话儿。你的师母在你的姐姐房里哩?这几时师母可曾同你先生在一个床上睡觉儿?”
麟儿笑着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洛钟笑道:“晋芳,你也太不老成了,同着小孩子讲这些。”又问道:“果然今日你的先生怎么不曾来?”麟儿笑道:“先生有好几天不能出门了,因为变成了一个红鼻子,怕人家笑话。”晋芳笑道:“奇呀,怎么鼻子好好会红起来?”麟儿笑道:“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又是我们那位学长乔大哥做的。”晋芳笑道:“你们这位乔大哥煞是有趣得很,我记得前几年他曾同你家先生的夜壶,做了一回把戏,如今怎样又看中他的鼻子了?”麟儿笑道:“听说我们先生是听了他父亲的话,要想惩治惩治他,谁知他却先来弄他的鼻子哩。”晋芳道:“他父亲说的是甚么?”麟儿想了一想笑道:“我却记不清楚了。”洛钟接着道:“这件事我却知道,我来告诉你,据说这乔家运的促狭脾气儿,却是与年俱进。有一天,他回去看他的父亲,他们仙女镇上本来有座高桥,他没事便站在那里闲望。忽然看见一个挑粪担子的乡老,他高兴起来,走上去拦着说:“阿呀,了不得,了不得,你这样老大的年纪,如何能挑这重担子过桥,我小子是惯行方便的,等我来帮着你,你将担子放下,我与你两人一桶一桶提着过去,岂不又省力又取巧。那乡老果然挑得气喘汗流,见这个小后生殷殷勤勤,到也十分感激,嘴里假作谦让,乔家运不由分说,便拖住他的担子,将扁担夺下来。那乡老也就将机就计答应了,乔家运一眼看见那粪桶果然都是满满的,忍着鼻息,同乡老一步一步,很命的提到桥那边。乡老正待要转身来同他提那一桶粪,那乔家运却望他拱一拱手,说:对不起,累你在这里稍等一刻,在下要回去吃一碗饭,再转来帮你罢。那乡老大惊道,说这个如何使得,还是累相公行方便行到底罢。乔家运笑道:你这人好不讲理,我好意帮你提这臭粪担子,难不成还派着我忍饿么。说着一溜烟早跑去了,急得那乡老甚么似的。桥这边搁一桶粪,那边搁一桶粪,也没有这个力量,把他合拢来。整整挨了大半日工夫,等着一个熟人,才将那一桶又提得过去。”
伍晋芳听一句,笑一句,说:“真是有趣,他老子想是不以他为然了。”洛钟道:“这件事他老子却不知道,还有一件顽意儿呢。又有一天大清早起,他在门口看见一个卖鸡蛋的,他便问道:鸡蛋甚么价钱?那卖鸡蛋的说道:整整十个铜钱买一个。乔家运道:三个铜钱一个,可卖不卖?那卖鸡蛋的冷笑了一声说道:三个铜钱呀,只好吃蛋黄子罢。乔家运眉头一皱笑道:就依你,就依你十个铜钱买一个,你到我家屋里来。他便将那卖鸡蛋的,引入一座小小厅上,厅上设着一张金漆桌儿,他便努一努嘴说,替我将蛋数来放在桌上。那卖鸡蛋的说道:这桌上太滑了,蛋是圆的,如何放得住,乔家运笑道:这怕没有法儿,来来来,你将两只手圈成一个圈儿搁在桌上,我来替你数。那卖鸡蛋的果然依了,乔家运于是一五一十,数了有三五十个鸡蛋,放在他圈子里面,笑对着那人道:你站在这里,我进去取了钱出来给你,乔家运走入里面悄悄的将家里养的一条恶狗,引得出来,那狗忽然看见厅上站着一个这样蠢头蠢脑的人,伏在他家桌上,不由怒从心起,张着大口,拚命上前,咬那卖鸡蛋的泥腿,吓得那卖鸡蛋的叫苦不迭,也顾不得桌上鸡蛋,一撤手来让那狗,说时迟那时快,桌上鸡蛋,你碰我,我碰你,滴溜滴溜,都滚入地下去了,跌得稀糊破烂。乔家运在后面听见,知道大功告成,忙提了一吊钱,飞奔出来,假作惊慌说:怎么了?又笑道:我们老老实实,三文一个来数蛋黄子吃罢。”伍晋芳拍手笑道:“妙妙妙,正是俗语说的拿你的馒头塞你的嘴。”
洛钟又道:“后来他父亲知道了,便着他做事太辣,也笑了一笑。这一天晚上,等他老子进了他母亲的房,他冷不防跳了进去,说是捉奸,随即提笔在灯下写了一个禀状,说甚么劣父恃蛮,强奸生母事云云。你想他老子如何不气呢,自然来告诉他的先生了。这都是龙儿回来告诉我的,我却不知他怎么又染红了先生的鼻子。麟儿你说罢。”晋芳此时已笑得肠断气绝说:“麟儿你快说快说,让你姨父一并笑了罢。”
麟儿笑道:“我们师母是最讲究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