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娘听得笑了一声说:“你不管我呢,却没有甚么要紧,怕翠姨在家里的日子难捱。我替你想。横竖你既是出去候补,少不得要带一个体己人伏侍的,我看不如将翠姨带去罢。”晋芳听了这话,只是傻笑。过了一会说:“怕母亲不答应罢,要说将你同他反搁在家里,转携着翠子走,又该骂我爱小老婆了。”三姑娘笑道:“等我来教你一个好法子。”于是附着晋芳耳朵,说了一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晋芳大喜。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二回卜书贞替人吃醋林雨生拚命戒烟
过了几天,晋芳午后闲着没事,便带了一个家人,步行到卜书贞这里来。才跨入那座高大石库门内,看见先前已有一个鸠形鹄面的汉子,在那里问他们少爷可在家不在?有几个爷们团坐在门房里抹骨牌,只听见吆喝道:“少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晋芳此时已走到门房之外,便接着说道:“你们少爷到那里去了?”内里爷们见是晋芳,忙着站起来笑道:“少爷在里面呢,待小的引着老爷进去。”一面说,一面便迈步前行。晋芳绕了几重房屋,一径到玉鸾的书房,却好玉鸾立在阶下,命童儿们将他养的许多百灵、画眉、八哥等鸟放在栏杆外边逗着叫。看见晋芳,含笑迎上前说:“表舅难得高兴到这儿来。”晋芳笑道:“老侄很乐,我听去也不知道他们叫的甚么。”
玉鸾道:“这叫的名色很有讲究呢。前天甥儿新买了一个百灵鸟,计六十四两纹银,能叫十五六声猫。”晋芳笑道:“可像不像?”玉鸾道:“活像。”晋芳笑道:“若是我只须花得百十来文买一个雪里拖枪的小猫,不是更比这百灵叫得像么。”玉鸾也不禁大笑起来。两人说着话,都走入客座。晋芳问道:“门外有一个人问你,看这人光景很是不济,这是谁?你几时认识的?”玉鸾笑道:“正是,咱早已想过去同表舅谈谈,听说表舅不久要往湖北当差,包不定是厘金筹饷,咱这里有一个姓林的,咱被他闹昏了,敢望表舅提挈,带他到湖北去一躺,只算成全甥儿,甥儿心感就是了。表舅适才进门看见的,大约就是此人,他几乎无一天不到咱这公馆里来。”
晋芳点点头,又说道:“这人烟瘾敢是不小呢。他既想在外边混饭吃,这一层毛病到很有点累赘。”玉鸾笑道:“表舅说的话,怕不正经,待甥儿明天分付他戒了罢。此时可好叫他进来见一见?”晋芳笑道:“左右没事,却也使得。”玉鸾扭头分付一个小厮,到外边将那个姓林的喊进来。不多一会,果见雨生将个身子斜着进来,一双手垂得壁直,走入室内,便是两个屈膝大安。玉鸾欠起身子说:“林先生,你总是多礼。这又算甚么呢。”又指着晋芳告诉他:“这是舍亲,不日将往湖北。先生的事,咱已重托了。大家见一见,省得彼此不认识,将来会着到反生疏。”
林雨生答应了是,遂又走近晋芳身边,请了一个安。晋芳含笑说:“不敢。先生大号是雨生,请坐请坐。”雨生忙答道:“老乡台在上,晚生焉有坐位。”玉鸾笑道:“坐下不妨,没有站着讲话的道理。” 雨生不得已将屁股尖儿轻轻搭在一张椅子角上,呵着腰,仰着脖子,等他们问话。晋芳道:“先生腹中想是高明的了。”雨生道:“晚生才识短浅,一切都望老乡台指教。”晋芳道:“太谦了,兄弟此去,怕没甚么好处安插先生。”雨生道:“只求老乡台赏饭吃。”晋芳道:“先生怕还有点嗜好罢。”雨生道:“是,晚生稍有点烟累,目下正想发狠戒绝。”晋芳道:“这却是要紧的。一个人吃了鸦片烟,志气也就短了,身体也就亏了,自己固然不想上进,就使旁人要想提挈提挈,也就意懒心灰。先生立志戒除,足见超然物表。”
雨生又连连答应了几个是。这个当儿,玉鸾叫人将他孩儿稳子唤出来雨生偷睛一看,打扮得十分精致,皮肤也转白了,不似先前干燥模样。见着雨生,只管笑嘻嘻跳跃,雨生却不敢拿正眼去瞧。早听见玉鸾笑道:“林先生,你看令郎怎么样,可被咱修饰出来了。这个孩子很知好歹,咱想留在身边。林先生实告诉你,咱须不放他回去了,你可舍得舍不得。”
雨生正色道:“若少爷不弃,肯提拔这孩子,晚生感激不尽,焉有领回的道理。晚生还有一句肺腑的话,说出来少爷不用见疑,万一少爷果然爱着他,不妨叫他长远在此伺候少爷,只是求少爷温存着些,怕孩子年轻。”
玉鸾听见他说出这几句话,不禁羞得脸上红云一直泛到耳根,转一句回答不出,引得个晋芳暗暗发笑。接着说道:“林先生便请回罢,等兄弟有动身的确期,再来给信到这里。只是先生戒烟第一要紧。”雨生答应了,立起身来,又请了两个安,趑趄着退去了。玉鸾到此,方才急出两句,说:“这是那里说起,这厮不是发疯了。”晋芳笑道:“人穷则志短,他此时不知怎样谄媚老侄才好,所以讲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你亦何必同他计较呢。”
晋芳正说着,猛见一架大大衣镜背后,有一个丫头身影,霎时又不见了。晋芳便问道:“令堂近日还好?”玉鸾道:“他老人家别的都不打紧,只是时常发动肝气,闹起来,都是这些丫头晦气,准备着挨皮鞭子。前天因为甥儿出门回来得迟了,还将甥儿叫到面前,痛痛的骂了一顿。”晋芳道:“这也难怪,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为何不到我们那里去?”
晋芳话还未毕,早听见玻璃窗子后面,有人笑着出来说:“大哥在这里呢,为甚不到后边去坐,尽管在这里同孩子长谈。若不是丫头们来告诉我,停一会子早该又要奔得回去陪新夫人去了。咱特地赶出来。”晋芳才看见卜书贞扶着一个丫头聘娉婷婷的走到书房,身后还跟着几个丫头,连忙立起身来笑道:“妹妹大安,今日本是专诚来会妹妹的。不图在此会见一个姓林的,便耽搁了。”卜书贞道:“甚么姓林的,可不是咱前日出门遇见的那个花子。咱看见他便作呕。亏你们还同这人讲礼。”说着便在炕上坐下。又笑道:“大哥很忙,日夜辛苦。”
晋芳笑道:“妹妹又来取笑了。”卜书贞道:“二嫂子产后还结实,孩子满月,咱本意想过来贺喜,偏生那一天又发起旧病来,大哥不用见怪。”晋芳道:“正是。妹妹的病,还该诊治诊治。”卜书贞叹道:“咱看看这身子好像天地间一个赘瘤,存在世上呢,也不为多。不在世上呢,也不为少。阎王几时来请咱,咱便决意走了,容或还好寻着他父亲。”晋芳知道卜书贞心事,是最容易发牢骚的,便不敢望下多讲,忙改口说道:“我早晚要去湖北走一趟,妹妹思量湖北的甚么东西,可告诉我,我替妹妹带回来。”卜书贞道:“原来大哥是要出门了,既然指了省,不去省城里当当差,终非长策。至于咱却没有东西托带,咱今年不得也打那里经过。汉口是百货云集的所在,左右不过得那些花样,咱家里都还有了。只是大哥此去,怕一时来不及带着家眷同去,最好是先将翠姑娘带去伏侍。”
晋芳道:“怕母亲不答应。加着你这二嫂子,很有些同她做对。”说到此,遂将一月以来的事迹,略略告诉了卜书贞一遍,直气得卜书贞跳起来骂道:“不要活见鬼罢。除得大嫂子,是明媒正娶,谁也不是从偷摸来的。她到要摆起架子来了。做大的也是一个人,做小的也是一个人,她那人不见得比别人要异样些。翠姑娘怕她,咱是不怕她,咱那姑母也太偏心了,千不看万不看,还该看看咱的面子。不该帮着二嫂子来欺负她。大哥放心,咱有本事叫翠姑娘跟你去。”说着一叠连声喊打轿子。玉鸾笑道:“母亲,你老人家何苦如此着急呢。”
卜书贞道:“孩子晓得甚么,这等事很叫人不平。”又望着晋芳道:“大哥便在此坐一坐,暂时且不用就回去,省得别人要疑惑你来挑唆咱的。咱到府上去看光景,好则好,若是不好,叫他认得咱的手段。”晋芳也笑起来说:“妹妹如此热心,直是叫人感激不荆”卜书贞将头一扭说道:“咱也不要人感激,咱只是这样脾气。”正说着,仆人已将轿子打在轿厅上面,卜书贞进去,略略修饰了一番出来,命玉鸾陪着晋芳用膳,自己早到伍府这边来。卜氏赶忙携着三姑娘迎出。卜书贞有意无意招呼了一声,一径走入小翠子房里,只不见小翠影子,心中老大不快活,便问房里一个丫头道:“你们翠姨奶奶呢?”
丫头笑道:“太太来得不巧,翠姨奶奶刚才进来换了一件衣服,又被二少奶奶着人唤去煨燕窝粥了。”
卜书贞喝道:“胡说,快替咱唤她过来,咱同她有话讲。”那个丫头见卜书贞气色不好,伸伸舌头,早如飞告诉小翠子去了。此时卜氏同三姑娘也都赶进来,三姑娘搭讪着笑道:“好呀,我们姑太太只知道疼翠姨,你看一进门便到她房里,也不理我。”
卜书贞冷笑道:“我疼她有甚么用呢,有你们这些大太太们压在她头上,便饶着咱会疼,也快活不了她。”卜氏见卜书贞话里有话,却一句不敢开口。少停小翠子已走进房,见卜氏在此,不敢向卜书贞多言,只随口叫了一声太太,眼眶子接着一红。卜书贞见她云鬓不梳,罗衣摺皱,口边眼角,都露着些青黄颜色。依然还是那天在小船上初次会见的一般。心里微微也有些酸痛,一把将她的手扯过来说:“翠姑娘,你这一向还好?”
小翠子低头答道:“太太放心。我不觉得怎样。”说到此声气便有些发岔,几乎要哭出来。三姑娘在旁看见她们这种情形,暗暗发笑,知道自己的妙计,已经告成,怕夹在里面,知卜书贞有话不便同卜氏讲,便立起身笑道:“姑太太在此多坐一会,我去将小官官抱出来给你看。”
卜书贞见三姑娘已走,便冷笑向卜氏道:“咱风闻姑母不甚喜欢翠姨,可是真的?”卜氏笑道:“我的姑太太,你又打那里听见这些话了,都是自家的儿女,有要甚么厚保”卜书贞道:“你们二少奶奶坐蓐,为甚一定要翠姨去伏侍她?”卜氏道:“那不过是我这二媳妇怕房里没有正经人,叫她去照应照应,也是有的,也没有甚么亏苦着她。”
卜书贞笑道:“论理呢,翠姑娘究竟是个姨娘,伏侍太太们,原是正理。但是依我的主见,不如一老一实打发翠姨离了眼前,到是一干二净的。我听得我们大哥要往湖北,最好姑母吩咐他一句,叫大哥带着翠姨走,姑母看可用得。”
卜氏正色道:“这却不行呀,他便是做了官,第一有我在头里,其次就是要算到两个媳妇了。却行先将小老婆带出去,被上司知道,怕还于前程有碍。”卜书贞见卜氏一番话侃侃而谈,有意堵着自己的嘴,不禁火星直冒,说:“姑母你真是老糊涂了,做官的人便不该娶小,那些候补老爷,在省里也不至专心向花天酒地的里去闹了。况且大哥是到湖北候补,我听见湖北有许多大人讨妓女做小老婆的,前程亦不见有碍呢。再者大哥也不是便将老太太忘却,不过先带着翠姨去安置一切,续后便用头号官船来接老太太太太赴任,这么样办去,想还不至加她一个大逆无道的罪名呀。”卜氏笑道:“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