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便用头号官船来接老太太太太赴任,这么样办去,想还不至加她一个大逆无道的罪名呀。”卜氏笑道:“阿呀,我不过讲了两句话,又累姑太太生气了。姑太太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可好?”卜书贞见卜氏有允许之意,方才欢喜。笑道:“既承姑母的情,赏侄女一个金面,姑母请方便罢,我还在这里多坐一会,有话同翠姨讲呢。”
卜氏笑道:“你们俩很亲热,我便去了,不讨你们的厌。讲过话还到后面去走走。”说着径自去了。却好三姑娘引着一个丫头将朱二小姐生的那个孩子抱得进来,送到卜书贞身边笑道:“姑太太赏我们的见面礼呀。”卜书贞瞧了一眼笑道:“好儿子,难为你多生了一个雀儿,便替你母亲争了气了。咱祝你长命富贵。”便在身上解下一面小金坠儿,上錾着天赦两个小字,三姑娘替他接过来,扣在孩子衣领上,还捧着孩子两双小手拱了一拱,引得小翠子都笑了。卜书贞望着三姑娘笑道:“大嫂子我今天放肆来替翠姑娘做了一个说客,叫你们老爷带她上湖北,你可不要恨咱。”
三姑娘笑道:“不要丢丑罢,你今日的说客,还是我替你作成的呢。”于是遂将怎样同晋芳议论的话,告诉了卜书贞、小翠道:“太太待我是好的,我很感着太太恩惠。”
卜书贞笑道:“难得大嫂子还有良心。”又低低笑问小翠子道:“翠姑娘你敢是这一月内,都不曾同你们老爷睡觉?”小翠子含羞不答。三姑娘笑道:“可不是呀,翠姨除得做新人那一天,是陪着老爷睡,以后便都在二少奶奶房里过夜。”
卜书贞道:“可恼呀,一个花枝般的女孩儿,不放她双飞双宿,可不是冤枉。老实说像咱是不幸做了孀居呢,若使他在世,咱敢是一夜不愿意离他。”说着又哈哈笑起来道:“这可便宜我们大嫂子了。翠姑娘是伏侍人。要人伏侍的,又是坐蓐,想必大哥夜夜都在大嫂子床上。”三姑娘笑道:“在床上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去养息养息精神,横竖我也老了,这些事已不放在心上。”卜书贞笑道:“啧啧啧,狗大年纪又来说嘴了。”两人正在取笑,小翠子也是盈盈不语。一会子朱二小姐房里用的一个奶奶,忽然跑得进来,骂那个丫头道:“发昏的奴才,你将小官官抱出来,不赶着送去,吹了风你耽承得起!”
三姑娘听了这话怒道:“卜官官是我叫她抱出来的,你骂谁?”那奶奶又冷笑道:“原来是大少奶奶叫抱的,大少奶奶也不用生气,奴才们怕大少奶奶不是一样疼着小官官,难道还安着别的歹心不成。”说着赌气将孩子抱得进去。卜书贞恨道:“你看你看。……”又回头对小翠子道:“你快快收拾收拾,咱接你到咱公馆里去住几天,你的老爷我也留他在那里,看还有人容不得你。”
小翠子望着三姑娘尽笑。三姑娘道:“既然卜太太吩咐你,你就去罢。”小翠子十分欢喜。禀明了卜氏,卜氏知是卜书贞主意,也违背不得,当晚便随着卜书贞走了。卜书贞又替他们收拾出一间房来,落后被朱二小姐知道,也是敢怒而不敢言。过了几时,晋芳已有行期,亲友们排日饯行,自不必说。就中忙煞一个林雨生,难得晋芳肯带他去,又苦苦逼他戒烟,夫妇二人商量着,知道这吸烟终久也是个累,便是戒掉了也好,只是他们贤夫妇的烟瘾非一朝一夕了,譬如一株树木根深蒂固,在当初培植,固煞费苦心,更是今日听来斩伐他,饶着斧锯兼施,他那萌蘖之微,终会潜滋暗长。况且近年以来境遇穷迫,已久不吸好土膏了,总是把那吸过的烟灰,烧而又烧,仿佛他们身子,是一枝极老烟枪,内里五脏都溶化成膏汁了。夫妇自从起了戒烟念头,便将平时所剩的烟泡,尽数咽入腹内,精神陡长,商量着跟随伍晋芳到了湖北如何发财如何舞弊,如何来接巴氏去享福。说到高兴之处,雨生拿着一枝烟枪,轻敲床角,缓缓的唱起一支醉打山门的昆腔来。巴氏也就光着身子,按弦合节的舞蹈。雨生笑道:“人说起戒烟来,像是甚么艰苦似的。在我看也不觉得。”
巴氏也笑道:“不是这般说,还是那些烟鬼没有志气罢咧。假如世界上有瘾的人,都像是我这般斩截,这鸦片烟早该绝了种了,我还恨你我不早早。……”巴氏说到此,猛的打了一个呵欠。雨生惊问道:“阿呀,你觉得怎样?”巴氏道:“没有事,想是夜深了,不如睡觉罢。”雨生点点头,秋深苦寒,贤夫妇床上还垫着破席子,又没有衾被,雨生同巴氏约法三章,议定了,一会儿你伏在我身上,一会儿我伏在你身上,公公道道,轮流当着被盖。挨到天亮,雨生一咕碌坐起揉着眼睛东瞧西望,一眼看见烟具,整整齐齐还放在旁边一张矮凳上,不觉咧开大口笑起来,仿佛登徒子见了横陈的美人一般,无意中便想要动手动脚。巴氏道:“你又怎么了,我们是戒了烟的人呀。”
雨生道:“不错不错,不要理会他罢。只是将这件东西摆在眼前,终非长策,等我收拾起来,做他一个不见可欲,使心不乱。”雨生正待下床,猛见巴氏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的痛哭。雨生道:“你好好为甚哭了?”巴氏笑道:“呸,没活见鬼罢,大清早起谁还哭来。”说着用手掌将涕泪抹个干净,说也奇怪,那林雨生刚才疑惑巴氏痛哭,他不知不觉也照样哭起来,还多着一头黄豆大的汗珠。等了一会,再也坐不起身。夫妇二人依然双双睡下,直手直脚,连想轮流着做被都不能了。好半日汗越发来得汹涌,气促声嘶,大腿底下冰湿了一片,还点点滴滴。巴氏再也熬不住,有气无力的嘶唤道:“戒烟呀,怕不是要命呀。在我看,不如仍是吃了罢。死罪好受,活罪难挨呀。”雨生翻着白眼,很很的用脚蹬了巴氏一下,似乎恨她说这些破戒的话。巴氏又挨了一刻,又哭道:“天下没见吃烟的,有个砍头的罪名,你不信我的话,恐怕白白死了,还没有人来埋葬你我,那时候做了鬼,怕还要懊悔。”
雨生听到此微微叹了一声,仍是不动声色。巴氏见劝他不醒,自己也顾不得了,哼哼唧唧,好容易挨下了床,在烟具旁边,摸索了一会,恨只恨昨天将烧好的烟泡,都尽数吃了。不得已摸着那支烟枪,将斗门子取得下来,用了些冷茶灌入枪里,呼呼的吸了一个畅快,才算回复精神。又如法炮制,将烟枪送至雨生嘴边,雨生抵死不吸。巴氏无法,守了一会,眼看着雨生汗涌舌突,是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不由拍手打掌,哭起伤心的人来。正在万分危急之际,巴氏猛一掉头,忽见自家身后,立着一个羊眼鼠须的人,青布长衫,手中握着湘妃纸扇望着自己微微含笑。巴氏大惊,不由匍匐在地。那人不慌不忙,在口袋里取出一丸丹药,命巴氏端过一杯清水,将丹药用手碾成粉末,放入水里,相与撬开雨生牙齿,轻轻灌下,果然灵丹妙药,不比寻常,一霎时间,便将雨生鬼门关上的游魂,重行摄入躯壳。但不知此人是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三回一往情深离筵争进酒百无聊赖欢宴独愁眠
林雨生悠悠醒转,睁眼一看惊问道:“胡大叔是几时进来的?学生因为戒烟戒昏了,不曾出外迎接,多多得罪。”那人笑道:“尊府大门有也同没有一般,少不得推门直入。我还疑惑你们在里面,干甚么把戏,原来在这里拚命。你不知道戒烟是要有法子的,像你这样冒失,老大是个白吃亏。”
雨生道:“学生自从吃烟,到还不曾戒过,今日还是头一遭儿,到要请问还有甚么好方法?”那人拈着丸药笑道:“这就是戒的方法了。我也是有瘾的,如今我送给你几颗,按日吞吃。吃完了再买,买了再吃。恭喜你过到一百岁,这丸药便吃到一百岁。人家问起来,可算是不吃烟了。”
雨生道:“敢是丸药里面也有鸦片烟可以抵瘾。”那人笑道:“少不得也有点,但是吃丸药的名色,总比吃烟好听些。你可不用唣罢,我们少爷特地打发我来告诉你一声,伍大老爷可是明日上轮船了。命你收拾收拾,起个五更,赶紧跟去。”
巴氏此时已扯了一幅破布,将下面围着,重走过来说道:“阿呀,一无所有,怎样动身呢?胡大步行行方便,借给我们几文置办置办行装也好。”那人顿脚道:“你们夫妇两个真是缠不得,我今天运气不好,少爷轿子巧巧不是我的班。转走出来应这趟差使,我又心慈面软,搁不住你们哀告,我身边却还有五块洋钱,老实便借给你,假如借给别人,我的利钱,定例是五块钱,每月利息就是一元,牢不可破,如今看你们实在穷困,就给八角洋钱一月罢。我先扣两个月利息,应该找你三元四角。你补个五元的借约交给我。再者我看你们一时想要置办被褥衾枕,毡条麻绳,恐一时来不及。可巧前天我把一个短命兄弟死掉了,他还有一幅行李放在我那儿,我看着总有些伤心,不如一古拢儿卖给你,便宜些,你给我三块大洋,我此处有四角小洋你拿去买点路菜罢。”说着,真从口袋里掏出小洋四角,递给林雨生。雨生只得收了,还写了一张五元的借约交给他。那人笑了一笑说:“我停一会便将行李扛得过来,你等着罢。”
林雨生此时将四角小洋捧在手里,对着巴氏,不禁泪如雨下说:“这是怎么好呢?我此番出去,算是衣食有着,我便将这四角小洋交给你,你能度活得几时呢?有我在家,尚撑着一幅花子面孔,沿门借索。你总是一个妇人家,穷得裤子也没有一条,将这四角钱用完了又如何是好?我在一时又恐怕不及寄钱给你。”
巴氏也只得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再三推让,还分了两角小洋给雨生,恐他路上需用。嗟乎,贫贱夫妻百事哀,就这一种离别凄惶,也就令人心酸泪落了。毕竟离别二字,虽同是世界上销魂之事,然而一贫一富,到底有些不同。伍晋芳连日在亲友处纷纷宴会,当动身前一天,少不得将小翠子携回家来,叩别他们婆媳。三姑娘同朱二小姐连日替晋芳检点行李,忙得茶饭懒吃。朱二小姐更是新婚晏尔,难舍难分。卜老太太这一晚命厨房预备一桌酒席,更将卜书贞母子请得来同宴。是时却是九月中旬,月明如昼。大家错落坐下,只不见淑仪出来。卜氏一叠连声命人去唤仪姑娘,说都是一家的人,为何要这样鬼鬼祟祟的躲避。亲热些呢,便喊鸾儿一声哥哥,若是害羞,就不用做声,也还使得。照日过了门,敢还不同哥哥说话不成?”
卜书贞含笑不语。玉鸾听到此处,早有些趑趑趄趄起来,引得众人大笑说:“又是一个脸嫩的。”正说之间,早见两三个仆妇将淑仪捧得出来。卜氏唤道:“仪儿过来,坐在我这里。”淑仪侧身坐下,真羞得无地自容,不肯将头抬得一抬。卜氏端起一杯酒向通席照了一照说:“我们大家通干一杯。”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一饮而荆卜氏重将杯子放了下来叹道:“我家晋芳自出娘胎,到今日也有岁了,可算从不曾离过我一步,风吹草动,我都有些肉疼。不怕我们姑太太笑,他虽然娶了媳妇了,我还是将他当着吃乳的孩子一般看待。饥寒饱暖件件都要打我心头上经过一遍,我才算放心。如今他父亲是亡故了,家道艰难,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