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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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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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田焕夫妇已回家来,预备晚膳。见绣春不出房伏侍他们,替他们盛粥,夫妇齐声咒骂。绣春方才惊醒。不得已,便走向厨下。田福恩看见砒霜包儿,依然放在桌上,绣春并不曾带去,心中大怒,拿起来便也向厨房里奔来,被绣春死命拦着,不许他放,他偏要放。两人又不敢声唤,只管叽叽嘈嘈的推搡。却好气桶子也走入厨房,田福恩生怕被别人看见,很很的将牙齿一挫说:“大家都死罢,我也顾不了许多。”说着便将砒霜包儿抖散开来,向偌大一个粥锅里泼去。泼过之后,转身就走,早躲向别处预备听自己家里的消息了。

  此时绣春好生惶急,又不敢说破,怕连累丈夫一生一世,耽着这种杀害父母的恶名。若是不说,眼看见这砒霜入粥,只要沾入口里,便都是个死命。正在十分为难,再仔细一望,却喜那砒霜系田福恩顺手泼去,交不曾分散开来,还好好的堆在一处。绣春手抖抖的,便用自家一个金鱼戏水的饭碗将那有砒霜的粥米,都一勺一勺的盛入碗内,然后将别人的粥,才分配匀好。这延挨的时候已是不小,田焕夫妇好生焦急,都跑入厨房指着绣春的脸说:“你这贱人,只有搬弄是非的本领,叫你干正经儿,便像懒驴挨磨儿了。”绣春也不敢开口,忍气吞声,将田焕夫妇的两碗粥,先端入里面。此处气桶子看见绣春那个饭碗,花花绿绿,画得有趣,便嚷着要吃那碗粥。周氏骂道:“那是你嫂子的,你又眼馋,又该被人说做贼了。”

  气桶子那里肯依,只管吵闹。田焕笑道:“这有甚么打紧,便是嫂子的碗,吃一餐儿也损坏不了。自家姑嫂,若是这样到多心了。你要这碗,等我替你端着。于是一手挽着气桶子,一手端着绣春那个饭碗,重走入堂屋里来。绣春匆匆忙忙,刚把小菜碟子预备齐全,猛的一眼看见自己那个有砒霜的饭碗,放在气桶子面前。气桶子不问青黄皂白,提起筷子就着碗便吃。绣春这一吓,好像遇见焦雷似的,忙嚷道:“阿呀那个饭碗是我的。”语未说完,便擘手夺过去。气桶子抬头一望,见饭碗已被绣春夺过去,不禁哇的一声哭起来。周氏对着田焕冷笑了一声说:“我的话如何?这样宝贝似的饭碗,气桶子他配吃,我还疑惑你公公有这本领,不该抹你这老面皮,谁知也碰他老大钉子了。”

  田焕被周氏几句冷言冷语,说得跳起来,一伸手便要来夺那碗,绣春格外伶俐,早擎碗在手,飞也似躲入自家房里。那气桶子还只管哭闹,周氏急了,捏着指头连连在气桶子头上凿栗子。田焕唉声叹气骂着说:“该是倒运,娶着这样媳妇,怕不是一生一世的赘疣。几时死了,到还让儿子再娶一份亲事,怕还徼幸些。”

  绣春此时躲在房里,听他们吵骂,千愁万恨,已经哭得像泪人儿一般。陡然听见田焕咒着她死,不禁触起一念先前自家那碗砒霜粥,本预备悄悄抛弃了,偏生被气桶子这一闹,又闹出这样风波。若是这碗里没有砒霜,我又何用同你争夺呢。果然容你吃下去,自必寻根究底,与你哥哥不得甘休。然而问心,我又何苦白白坏你姓命。唉,千不好,万不好,都是自家的命运不好。料想像这般挨着过去,断然没有出头日子,不如依着公公的话死了,让丈夫再娶,到还干净。想到此,不由分说,端起那砒霜粥张口便喝,一霎时将一碗粥喝得一滴不剩。听见外边田焕夫妇依然骂着,自己此时转没有畏惧。一倒头向床上一躺,扯过一幅被将身子掩好。

  且说田福恩将砒霜泼入粥锅之后,他便一径跑出去,并不曾到别处,依然去访杨靖。杨靖是赘在他岳家窑货铺里,诸君是知道的。他丈人的店号,叫宋义兴。他丈人名字便也叫宋义兴。为人甚是忠厚本分,只是起先不该仰攀杨靖是个秀才,将女儿嫁给他。以至杨靖便老实靠在岳家享用。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若是没有钱使用,便敲打女人,逼着他女人向父母要钱。一个窑货铺子,有多少利息,渐渐坐吃山空。宋义兴夫妇两口平头都有五十多岁,膝下只是一个女儿,事已如此,只得向前支持。杨靖不独考究饭食,还要鲜明衣履。出去好支他那阔架儿。翁婿之间,累累吵闹,已非一次。

  这一晚田福恩又来寻觅杨靖,见宋义兴老早已将门扇掩着。田福恩觑眼一瞧,见窑货架下放着一张三只腿的几子,几子面上一盏半明不灭泥油灯。宋义兴垂头闭眼的一人坐在旁边。田福恩将门推得一推,宋义兴猛惊起身问是谁?田福恩忙答道:“杨蝶卿可在家不在?”宋义兴道:“不在家……不在家。……”

  田福恩刚待要走,忽见杨靖从里面跳出来,说:“谁还说我不在家,我要你替我拦着朋友,……放他妈的屁呢。”宋义兴本不愿意这田福恩,想打发他走开,不料已被杨靖听见,跳出来冲破他这老大的谎,不免有些惭愧。又听见杨靖嘴里不三不四,破口骂起自己来,不禁使起他丈人身分,立起身指着杨靖说道:“你嘴里骂谁?”

  杨靖笑道:“我不曾骂谁。”宋义兴道:“你分明骂我放妈的屁。”杨靖笑道:“你妈难道不放屁?这便算我是骂了放你妈的屁呢。”宋义兴又嚷起来说:“这还了得,你又骂了。”杨靖笑道:“你妈有屁,你父亲难道不会放屁,这更不能算骂。我说放你妈的屁呢。”宋义兴益发咆哮说:“在先骂了我,算你白赖了,你适才这话,敢还说不是骂我,你更有何辩?”

  杨靖笑道:“随你怎的胡闹罢,这我字难道便该硬栽是我杨靖。你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你,他父亲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你父亲。若是田福恩放你妈的屁,这你字便是田福恩。”说着拍掌大笑。只气得宋义兴睁目结舌,挨了半晌,恨道:“老实你们读书的人,这字眼儿最讲得刻毒。我只求着佛菩萨,我的妈已经骨头打了鼓了,你还拿着他开心,可怜人家常说嫁个女儿,反连累着娘,不料我家嫁个女儿,反连累着祖奶奶,我只求佛菩萨来佑你。”

  杨靖更不再同他丈人纠缠,早拖着田福恩向他一间小小客座里走进去。田福恩进入客座,深深向杨靖作了一个揖说:“多谢你先生赐的砒霜,如今大功是告成了。停一歇儿,我回去替他们收尸,到还热闹呢。我女人他是知道粥里有砒霜的,她断不会送命。将来我们夫妇做起这份人家来,便请你老老实实住到我那里去。我看你这丈人老头子,也不是个好东西。”杨靖刚拿着自己袖子在桌上擦那油腻,听田福恩说毕,不禁沉着脸跳起来说:“你当真做出来吗?”田福恩笑道:“不当真谁还当假呢?”

  杨靖掩着耳朵团团的在屋里跑了一转,大叫道:“不好了,小田,你可没有命了。早则三月,迟则半年,钉封文书一到,我趁着没有事,到好赶到西门外大校场里,看你凌迟,可怜,可怜。我的小田,你再莫想活在世上了。”说着用袖子掩着脸假哭。田福恩转被他吓了一跳说:“怎么叫做凌迟呀?”

  杨靖笑道:“这凌迟的罪名,好顽得多呢。你去尝一尝儿,到还长长见识。你不知道我们大清律例上讲的,杀了亲娘亲老子,便是个大逆无道,将这事奏报上去,没得第二句话,那文书上便批下来说剐了罢。那时候将你从牢洞子里拖出来,剥了衣服,用绳子捆着,一直抬到法场上,阴阳先生只要吆喝一声午时三刻,那刽子手好不威武,先用一柄小尖刀,在你眼皮上轻轻一刀,那眼珠子便溜出来了。接连又在你奶子上一刀,随后一刀一刀的,便在大腿小腿上割起来。……”田福恩听到此处,不禁怪喊说:“阿呀,我疼呢。”

  杨靖笑道:“疼也由不得你,到后来你身上好像蜜蜂窝儿一般,都成了窟窿了,然后才破肚皮,摘心肝,拈肺胃,割大肠。……”田福恩此时吓得面如土色,早索索抖个不住,说:“当真的,我早知道如此,我不该便做出来。”

  杨靖笑道:“你快走罢,回去打听打听,多管此时都死干净了。”田福恩果然不肯再坐,早一径跑回自家店铺。杨靖送出田福恩之后,见他丈人已不在柜台里面,那张油灯已经吹熄。杨靖恨道:“这老剥皮省得利害,累着我东碰西撞,依我性子,一脚将你这砂锅砂罐,踢个稀烂。”杨靖一边咕哝,一边扶墙摸壁的走。猛从他丈人房外经过,见里面灯光已不明亮,耳边忽听得他丈人哼哼唧唧,像个十分快活模样。不觉停了脚步。一霎时又听见他丈母低低问道:“你可快活?”他丈人又含糊应道:“快活死我了。”杨靖暗暗发笑说:“这两个老家伙,到还高兴呢。”正待张望,又听得一阵滑滑水响,越响得利害,他丈人越哼得利害。杨靖此时更忍不住,转想瞧一瞧他们的活剧,又苦他丈人房间没有窗子,半截土墙,上面全用芦芭拦着,芦芭上又糊着纸,真个苍蝇都飞不进去。杨靖便悄悄走至房门旁边,向里张望。原来他丈人坐在床边,床下放了一个脚盆,他丈母正替他丈人用水烫脚,不禁失声大笑。这一笑不打紧,却惊动他丈人,勃然大怒。往常杨靖惯等他夫妇睡熟,每每溜进房偷摸品件。今日又憋着一肚皮被杨靖嘲骂的恶气,只当杨靖又来欺负他,更不问青红皂白,水淋淋的赤着脚跳下来,顺手拎起一根门闩,将房门扯开,见杨靖依然站着不动,他丈人虎吼一声,举起门闩,便从杨靖下三路打去,也不知打到杨靖那里,只听崩东一声,杨靖应声而倒。他丈母刚待出来解劝,那杨靖的女人见外面翁婿又打起来,已提了一张洋灯照着出来,再一细看,只见杨靖眼插口闭,早已睡在地上不省人事,嘴里的白沫,好像螃蟹一般,澌澌的只管望外淌。宋义兴见此情形,不觉吓得矮了半截。他丈母也索索的抖,口里只管抱怨宋义兴说:“你怎么越老越使性子,你将他打死,你女儿一生一世倚靠谁人?”

  杨靖的女人听到此,不禁也就哭起来。再来搀扶杨靖,那里中用,只是直挺挺的不动。母女二人没法,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好容易将杨靖抬至他自己床上,又忙着烧姜汤,打醋炭,闹得一蹋糊涂。依杨靖的女人,便要去请医生诊视。宋义兴怕被人知道女婿是他打死的,立意不肯。三人轮流着看守到半夜时分,见杨靖好像似睡着一般,昏昏沉沉,唤他也不答应,掐他也不嚷痛,却幸身体温热,鼻息平匀,想还没有大事。老夫妇打敖不住进房去歇了。剩得杨靖女人一人坐在旁边。杨靖见宋义兴夫妇不在身边,不觉一咕坐起身来,吃吃的笑。他女人吓了一跳说:“你究竟怎么样了?怕不把人吓死。”

  杨靖笑道:“谁还当真死呢。只叫他知道我的利害。我是不肯瞒你,我教你一个主意。明天他们起身,我依然还装我的死。你一面哭,一面同他们开个盘子。就说我死是死定了,还是官了呢,还是私休?若是经官的话,少不得要将你老子打一千下屁股,末了便是杀头。你母亲保不定还要当堂发卖。你不知道我们大清律例上,最重不过的是丈人害死女婿。是个大逆无道的罪名。同奸夫谋死亲夫一样。你老子胆最小,一听见经官二字,包管五脏都要打粪门里溜出来了。他必然同你商议说:是私休罢。你便说私休也使得,衣衾一百块洋钱,棺椁一百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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