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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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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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黄大妈正捧了两碗糖圆子上来,递给他们母子,听秦氏说这话,也搀着嘴道“太太的话,真是一点不错。穷有穷过,富有富过。就像我们庄子上那个陈百万,先前何等烈烈轰轰,不到二十年功夫,他如今孙子流落下来,转在我们乡里当地保。去年腊月初八,我送封糖糕给网狗老子去,网狗老子还笑着告诉我说:陈百万家的孙子,今年穷得要死,反到我们家里去借米,我还说莫不是陈百万家的财神老爷,跑到我们家里来了。”

  网狗子在旁撅着嘴道:“谁说陈百万家的财神,不曾跑到我们家里来,我在家里过年的时辰,的的确确亲眼看见那财神老爷红袍纱帽,站在我们门口。”网狗子说这话,秦氏同黄大妈都不曾留神,云麟转动了好奇的心,一把将网狗子扯在旁边,问适才的话,可确不确?网狗子笑道:“确确确,等我解一泡溺来,再告诉你。”说着撩起衣服,跑至前面院子里去撒尿。过了一会,又跑进来,笑嘻嘻的抓了一大把梅红名片说:“这些红纸,都在我家门缝子里的,相公你瞧瞧。”

  云麟接过来一看,也不过是些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拜年帖儿,也便搁在一旁。忽见网狗子又在袖子里掏出一封信,望了望,便伸手去撕。云麟喝道:“你手里还拿的是甚么?”网狗子笑道:“我也是在门缝子里拾得来的,我爱这上面山水画得好玩,好相公你赏了我罢。”云麟道:“胡说,知道是谁寄我的,等我看了再给你不迟。”网狗子不得已,便把那封信递过来。云麟忙将封头拆开,抽出一张红花笺儿,约莫有十来个字。云麟一面看一面脸红起来。忙将那花笺扭成一团儿,望嘴里一阵嚼。秦氏笑道:“这信是谁寄你的?”云麟支吾道:“不过左右是同学几个朋友。”网狗子见云麟将信看完毕,竟将那信封要了去。云麟挨到午饭过后向秦氏扯了一个谎,说出城去逛逛,恐怕夜间不能回家,请母亲不用老等。”

  秦氏道:“孩儿这天气怪冷的,白白跑出城做甚么?”云麟涎着脸哀告道:“母亲你看这梅红柳绿,春气溶溶的,有甚么冷。”秦氏拗他不过,说:“好好你快去快回。”云麟得了这句话,拔步飞跑,一溜烟早奔出北城,果然游人真是不少,三三五五,成群结队,像个有甚么举动光景。云麟也不暇旁顾,高一脚低一脚,直望前走。猛然背后来了一丛人,都是时式衣帽,嘻天哈地,跌跌撞撞走得来。看见云麟高叫道:“小云,你望那里去,敢是也到史公祠里去听演说?”

  云麟将那人一望,只见他戴一顶尖顶京式帽儿,短马褂,长呢袍子,腰间络络索索,还挂着许多表套荷包,嘴里衔一根纸烟,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同学的乔家运,也便含笑站下来问他道:“我们许久不见了,你近来在甚么地方得意?目下想是回来过年的?史公祠里有甚么演说?我却不得而知。我出城是为的别事。”一面说,一面大家都望前走。乔家运笑道:“原来你不能算听演说的,我是从去年便到了上海,如今在一家报馆里弄弄笔墨,也不能算是得意,不过尽我们国民一份子的义务。只是终年不得闲空,残岁二十五才回家走走,不久就要去了。因为我们报馆过了正月初五便要出版。目下听见我们扬州居然有个青年志士,订于今日在这史公祠内演说,我们是一鼻孔出气的,所以不可不前去观观光。”

  云麟笑道:“原来你弄进报馆了,你这报馆叫甚么名字?”乔家运道:“我那报馆就是上海堂堂享着大名的千锤报。”云麟笑道:“这名字到不曾听见过。好利害,一锤便是个死,何况千锤呢。”乔家运笑道:“不是这样讲,是说我们这报上的文字,俱是个千锤百炼,不是朱仙镇上用的那锤。”云麟笑道:“不管你一锤也罢,两锤也罢,我们几时得暇,再陪你吃茶闲谈,此时却不便同走了。”云麟说则此时脚下便向斜刺里紧走几步,要想离开这班人。乔家运是最狡猾不过,如何肯依,赶上去将云麟的手一扯,尽管钉着眼睛向云麟脸上望。云麟被他望得脸上红起来说:“得望我做甚么?”

  乔家运笑道:“我望望你的眉毛,看曾破过瓜不曾?”说得那一班人同声一笑。云麟更是羞愧说:“越变越惫赖了,怎么说起这些话。”乔家运笑道:“这城外不是甚么好地方,你向这里鬼鬼祟祟的做甚?今天对你不起,断乎要你陪我们一路走。有好演说不去听,你敢不是中国青年。好弟弟,像你这身子单弱弱的,淘碌坏了,敢是犯不着。”云麟被他这一阵冷讥热讽,几乎要钻入地缝里去。硬着头皮答道:“乔大哥,你要我陪你走走也不妨,没的将这些话来污蔑人。”

  乔家运拍手笑道:“好好,只要你肯陪我走就是了,算我说的话多多唐突。阿呀好一个黄花相公,不要点污了你的清白。”说着已一窝风的向史公祠走入来。云麟咕噜着嘴,勉强随着他们。早见男女宾多纷纷拥挤,旁边一座牡丹厅上,贴着一张红纸条儿,写着来宾请进四个小字。有几个秀才模样的人,在那里招呼。还有背地里悄悄向来宾索钱的。只是专拣着乡村妇女及肩挑负贩的唣。见了乔家运一班人,却装出文明样子谦让着进去。云麟见厅上整整齐齐的排着无数长凳,上面搭着一个高台儿,像是茶馆里讲评话的,又像放焰口的经桌儿,来的人已是不少,究竟男客们居多,有些女眷,大半伸伸缩缩躲在玻璃窗子外面向内张望。等了好一会,只听见那几个秀才一顿乱嚷说:“少爷来了,少爷来了。”

  又有一个人跑至厅上,将桌子上面一个铃铛子摇得价响。此时大家都将头掉转过去向外面看,早见一位少年,短发齐眉,浑身西装,右手持着一根柱杖,滴搭滴搭脚上震得那皮鞋响个不住,仿佛眼眶里还含着一包清泪,直跨进门,将头向两旁微微一点,像个行礼模样,兀的便跳上台去。云麟一望吃了一个大惊,不想这窄袖短襟皮鞋草帽的青年志士,便是他朝夕追随慷慨让妻的好友富玉鸾。见他这样举动,又不知他是何用意,觉着看去总有些叫人心酸。不禁站起来,要想大声呼唤他,猛被乔家运拦着说:“会场规则,是不许你乱叫人的,你敢是认得这少年,你随后再同他讲话不迟。此时不便做出这不规则的形状,被人家笑话。”

  云麟好生纳闷,只得重又坐下,心里想:怪道这几日去访他,他都叫门口回绝,说少爷不肯见客,原来他早躲在家里弄这玄虚。此时又惊天动地的做甚么演说会,若是传到地方官耳朵里,怕不又别起风波。咳,这个人种种作为,都算是奇极了。看他神情,明是见了我,他转不同我打话,难道才变了一个洋人,就认不得我们中国朋友了?云麟这个当儿,又可气,又可笑,又替他可怜。正在万绪千头,无从说起。早听见富玉鸾轻轻提着那悲咽声音,说道:“诸君呀诸君,知道我们中国的大势呀,诸君看看我们这中国外面好像个如花如火,其实内里已经溃烂了。……”说到此,云麟忽然听见人丛之中,隐隐的有手掌敲得响,只是东一声劈拍,西一声劈拍,总不甚起劲儿。云麟十分纳罕,想这又是做甚么呢?便轻轻问乔家运道:“这是那里响?”乔家运笑道:“这叫做拍掌。譬如唱戏,台下喊好的意思。”云麟点点头,又听见台上接着说道:“北美西欧,谁也不想来瓜分这中国。我们救死的计策,只有一着,便是出洋留学。留学又贵取法乎近,所以兄弟拚着舍弃了财产,自备资斧,向日本游历一番,准于明日动身。……”

  云麟听到此处,不知道这日本又在那个地方,保不定千里万里,此时好像富玉鸾便去寻死一般,几无生还之望,不禁滚滚的流下泪来。此时会场中已不似前时安静,早四面叽叽喳喳的议论。富玉鸾更不理会,又提着喉咙说道:“诸君呀,兄弟此去,临别赠言,没有别的嘱付,第一要劝诸君中有明白事体的,从速将那无用八股,决意抛弃,专心在实业上用功。以我们中国同胞的聪明,也断不让于外人,只是二千余年以来,转被那咬文嚼字的腐儒弄坏了。像日本目下敬重圣人,又不是这样,只不过取孔圣人书中大意,可行的便照他去做,不可行的便把来放在一旁,何尝去寻章摘句,一味牵强附会呢。恐怕乘桴浮海那句话,转要应在今日了。……”

  富玉鸾说到此,那眉棱眼角,早露着无限热诚的意思。云麟不觉为他也有些感动起来。那会场上拍掌的声音,也就比适才发达了许多。再瞧瞧乔家运的掌心,都隐隐现出一条一条红紫痕迹。云麟不由也便跟着拍了几下。拍掌未终,猛听那场里东南角上惊天动地起了一片哭泣之声。乔家运扯了一把,说:“何如?可知道中国人心不死,听了这演说,便都慷慨痛哭起来,我们到要留神看是那一种人如此热诚?”于是乔家运同着云麟便都伸长了头,垫高了脚,仔细向人丛中望去。谁知不等你望他,那些痛哭的人早都站起来了。内中一个短髯如戟的人,挺胸凸肚,一手挥着眼泪,一手指着富玉鸾骂道:“我把你这少不更事的小生,上刀山,下油锅,用阎王老爷面前一架大秤钩子,挑你的牙,滴你的血,入十八层阿鼻地狱,万世不得人身。你侮蔑圣经,妖言惑众,该当何罪。八股乃历代圣贤立言,我朝自开国以来,便以此得的天下。文官武将,大都从此中出身。有我辈然后国可以兴,无我辈然后国可以败。你是那一国的奸细,得了洋人几多贿赂,叫你来说这亡国的话?况且你说的话,漏洞正多。既说中国溃烂,为何又说外国要求瓜分?外国难不成转看上这溃烂的瓜,我们不为你这无知小子惜,我转替我们堂堂大圣人伤心。阿呀呀,讲到此,我肝肠已是痛碎的了。”说毕,重又捶胸顿足,放声痛哭起来。接着同他一路来的朋友,也都擘踊哀号,如丧考妣。直把一会场的人,吓得目瞪口呆。从中便有那些打太平拳头,夹杂在里面,吆喝的吆喝,谈笑的谈笑,鸦飞雀乱,看看会场已是要散乱了。富玉鸾猛见此种举动,直是意外想不到的事,再要想同他们驳诘,知道这吵嚷之中,断听不出说话的声音,不觉恨了一恨,曳着他那一根柱杖,飞也似的跑出史公祠外去了。那几个在会场照料一切的秀才,又都追着他满口大叫说:“你不允我们的酬劳,我们也犯不着抛这有用的功夫来替这当差,你为何白跑掉了?你便跑到日本,看我们还会从蓬莱山顶上,将你拖得下来。”说着也便向祠外跑去。乔家运毕竟眼快,一眼早瞧见骂玉鸾的那位老先生,望着云麟跌脚道:“不好不好,这老牛又在这里闹出笑话儿来了,我是不敢去惹他,我们还是走开罢。”说着,拉着他一班朋友并云麟,从人丛中想挤出去。偏生才挤到厅口,云麟又被那人看见了,大声喝道:“云麟,你也在此听这大逆无道的说话么?”

  云麟再躲不得,只得恭恭敬敬垂手喊了一声先生。又向那几位也招呼了,原来这骂富玉鸾的便是何其甫。其余便是严大成、古慕孔一般人物。再望望乔家运,早已溜得无影无踪。云麟勉强答道:“学生不知道这里演说是讲的这些话,早知道如此,不该来了。学生心里此时却十分懊悔得很。”

  何其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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