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扶乩这一层,我暗中允了他们的许多酬谢,他们才肯从中出力,若是不然,早就掼下你不睬了。”
云麟道:“既这样说,我便前去会他们大人,当面求告。”王道士不等云麟说完,拍手笑道:“妙呀,相公肯去,这是再稳当不过。相公毕竟是个秀才老爷,与我们做道士的不同。”
云麟道:“也只好碰碰看罢。我也不再耽搁,就此前去,你在这里等个消息。”王道士答应了,等云麟走后,便先将那副银镯,送至小押铺里押了一千多钱,先买了些柴米纸锞,又到庙里叫了一个伙夫,挑着到杨靖家里,自己将庙里各事安排好了,依然也赶着到这边来。且说云麟负着满肚皮豪情侠气,匆匆走到程绅宅前,见大门里面那盏极大门灯,蜡烛刚才熄了,兀自氤氤氲氲,冒着油气。屏门紧闭,旁边壁缝里,却露有灯光,有两个人笑声。云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冬冬的在屏门上拍了几下。里面笑声顿息,便听见有人问道:“外面是谁敲门?”云麟道:“是我。”里面又问道:“你是谁?”云麟道:“我姓云,是来会你们大人的。”
里面冷笑道:“哦,会大人的最好再来迟些,我们大人是终夜不睡觉,专门等会客的。”接着便有一个小丫头声音,似乎在一个人身上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这冷贼骨的,说的话真有味儿,你老实去开门,我也要赶快进去,姨太太等着用水呢。”又听见里面笑道:“小冤家,理他呢,早不来,迟不来,刚在这个当儿来显魂。”说着又像缠倒在床上,只听见小丫头阿呀阿呀,笑个不住,云麟不由心头火发,拍得那门格外利害,便从这声音里听见高低鞋子咭咯咭咯一路跑进去了,才走过一人将门用劲一操,呀的开了半边。云麟见他穿了一件短衫,面红气喘,冲着云麟说:“先生,你知道此时是甚么时候了,我们大人那有会客的道理,明天请先生早些来。”云麟道:“请问你可是程二爷。”那人道:“那是我的父亲,夜间不住在这里,我便叫做程全。”
云麟道:“并不是一定连夜求见你们大人,只因为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同你们大人商议,还请替我进去回一声,事成之后,少不得有点酬谢。”程答道:“原来是打抽丰的,这件事也不吃紧,只是半夜三更,我们不敢进去回。”说着便将那扇屏门扑通关了。云麟好生扫兴,暗想这时候,已有二三更时分,我来得原是不巧。况且乡绅家这重门房,便是一座严关,此关打不通,也是没用。这程全宁可在门房里同丫头们打混,要他上去回一句话,他就推三阻四,亏他名字还叫程全呢,你就便不该成全成全杨靖。云麟一面走,一成恨得咬牙顿脚,道路又黑,只管一口气望前奔走,猛不防腋下扑着一人,被云麟一股劲,平空栽倒,便呀的哭起来。云麟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粗碗,盛着汤汁淋漓,已是一点不剩,还有一个小篮子,颠倒跌去十几步远,满地白皑皑的,深夜也看不清楚。幸喜那碗不曾跌碎,云麟忙变下腰来,搀那孩子。忽的从右边一个铺子里跳出一个人来喝问道:“蟹儿,你为甚么哭?”那孩子便哽咽的说被人撞倒,将豆腐浆都泼了。那人冷笑道:“好好好,蟹儿你多管是烫着了。”又望着云麟道:“好利害,街道是你购买来的?为何不圈入府上去,容你在此横行霸道。我们有理讲理,你什样说什样好,快说快说。”
云麟见那人神情很有用武的意思,不觉吃了一吓。却好这个当儿,铺子走出来一个驼背老者,手里提着一盏油灯,闪闪的动摇不定。灯光躲到那人脸上,云麟认出这人便是三阎王刘祖翼,当日曾拿过他女人破裤去索诈过田焕的。后来在学堂会过几次,云麟忙陪笑走上一步说:“原来是刘四先生,这位相公是谁?多有得罪。”
刘祖翼也认识云麟,不禁也笑起来说:“我道是谁呢?彼此都是熟人,不妨事不妨事。黑夜里你如何敢出来?”云麟道:“不瞒刘四先生说,杨先生杨靖昨天死了,学生便为他的事忙着。”刘祖翼惊道:“杨蝶卿死了,大前天我还看见他在茶社里很神气的,如何会死了。街上不是谈心之所,便请到我们舍亲铺子里谈两句,权且歇歇,稍停我送你回家去。”说着便命那孩子掳掇好了,一同随着那驼背老者进入门里。云麟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座磨豆腐的铺子,拢共不得两间房屋。一边支设炉灶,一边安着磨盘。大缸小缸,到是五六只,满满的也不知是安放甚么的。一匹瘦驴子,正自颠头播脑,在那里挨磨,耳边只听得轰轰轰响个不住,磨盘底下睡着两个母猪,又有一张草铺,一个老婆子,赤着上身,怀里抱一个吃乳孩子,同猪睡在并头。刘祖翼跳得进来,左望望,右望望,忽的从那婆子铺底下抽出一张木凳,命云麟坐着。不提防这木凳一抽,那铺轰的坍了半边,将婆子从梦里惊醒,怪叫起来。刘祖翼笑道:“嫂子是我。”
那婆子见是刘祖翼,再也不敢则声,光睁着眼坐在地上。刘祖翼向那驼背老者笑道:“原来碰倒蟹儿的,是我的朋友云少爷,少不得停会还要另舀一碗浆。”那老者应道:“有浆有浆。”说着便舀了一碗,奉给云麟。云麟见那浆到是滚热的,只是无糖无油,微微呷了一口,也就放下了。刘祖翼拍着那孩子笑道:“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岁了,每天夜里我将他携带出来,到我们这舍亲郝财喜铺子里吃两碗豆腐浆,临走便带一碗回去给他姐姐。你踢翻了的那个篮子里面是豆腐渣子,内人吃素,他喜欢弄点碱菜炒炒,又下饭,又免罪。我同郝老爹的亲,算是不远。我记得他是我们远房本家祖母的姨甥儿,承他的情,从来不曾厌烦过我。不久要发榜了,你的阐稿想还得意?杨蝶卿死是死了,你为他忙甚么?”
云麟道:“不瞒四先生说,蝶卿死了,一总身后的物件,一样没有,我们替他设法,意思想去求求程道周,不料来迟了一步,他家门房里老程睡了,不肯去回。但是蝶卿尸身已有些变动,明天再不入殓,恐怕他府上也要变做鲍鱼之肆呢。”
刘祖翼道:“程道周么?我知道他的脾气,除得和尚道士,拿天堂地狱去哄动他,一哄就是一千八百,若在别的上面想他的钱,比拔他的毛还难。你以为可惜他今天睡了,意思明天等他不睡的时候再去求他,不是我说一句打断你的兴头话,只怕他耳朵听着,嘴唇听着,眼睛闭着,脑袋幌着,任你怎样哀求,他比睡的时候还老稳,给你一个不答应。你有本事闯到他库里去抢劫他的银子?”云麟听了,不禁懊丧起来说:“这便如何是好呢?终不成眼看着杨先生不得入殓?”
刘祖翼笑道:“这却要倚仗我刘四先生了。不瞒你说,我刘四先生的大名,老程他也如雷灌耳,一年三节,我往常都要捞摸他几文用用,今儿看着你分上,杨蝶卿在日,我们也有点交情,等我猴到老程的大厅上,叫他双手送出钱来。他若是敢出个哼声儿,我姓刘的便称不起好汉。”
云麟大喜,忙向刘祖翼作了一个揖说:“便费四先生的心,一切仰仗。”刘祖翼挺着胸脯道:“大家都是替朋友帮忙,何消你这般打恭作揖,反觉得客气了。一不做,二不休,杨蝶卿家里料想没有多人照应,仅仅掼给王道士个蓦生的人,我们朋友反置身事外,也不成个礼统。你如果高兴,我们一路走,先将我这蟹儿送家去,我便陪你到杨蝶卿那里,我舍间还剩得几百文,一发带了去,恐怕夜间他家有那些零星使用。”云麟十分感激,遂一一答应。刘祖翼又命蟹儿舀了一碗浆,又盛了一篮子腐渣,辞过郝财喜,黑暗暗的径奔上街。走了好一会,到一处北城根脚下,有三间板屋,后面便依城为壁,两扇蓬门,虚虚掩着,门缝里微来灯光,机声轧轧的,似有人在那里纺纱。蟹儿走得飞快,早跳过去,将门一推,喊道:“姐姐浆来了。”刘祖翼便让着云麟先走,大家都进入门里。
云麟见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荆钗布裙,刚推着纺纱车儿,旋转不已,见了刘祖翼,忙含笑立起身来说:“爹回来了。”
刘祖翼道:“你母亲呢?”那女郎道:“母亲刚才睡下。”说着便溜眼望着云麟,不觉羞态横生,把个头低垂下来,尽瞅自己的一双小脚。云麟见那女郎虽是家常打扮,却有一种风姿,动人怜爱,知是刘祖翼的女儿,却也不敢轻保无如只有一个长不及十步的堂屋,道不得个嫌疑回避,也就细细饱看了一回。刘祖翼听他女儿说母亲已睡,他早跑入房里,悉悉索索去摸那几百文铜钱。似乎听见他女人埋怨,有不肯的意思。刘祖翼急起来说:“别人死在床上了,我们没有米,总还不至饿死呢。”停了一会,刘祖翼跑出房,果然将几百文用手巾包着,坐下来,便命他女儿去烧茶。云麟道:“不必烧茶罢,还是早去为妙。”
刘祖翼笑道:“我这里也是坐,他那里也是坐,迟点去也不妨事。”云麟点点头,早见那女郎走入对面房间里生火去了。刘祖翼道:“舍间寒素,也没有可吃的东西。我们适才从巷口经过,粉团铺子里到还热气腾腾的,我们买几个来当点心。蟹儿呢,你去跑一躺罢。”那女郎在房里答道:“蟹儿渴睡死了,他早经睡得沉沉的。”刘祖翼笑道:“要吃龙肉,亲自下海。你在房里稍坐坐,我去买一买就来。”
云麟要拦,已是不及,只得由他去了。自己立起身子负手闲望,只见那屋全是芦柴编就的。隔间的壁,也没有板,通用芦笆挡着。伸头向房里一张,见那女郎蹬在地下,衣服撮掳在前面,一条洋布裤子,紧紧绷着臀腿,似乎肌肉毕现,不禁心里荡了一荡,微微一声咳嗽。那女郎抬头见是云麟,嫣然一笑,云麟见左右无人,便悄悄踅进房里,伸手去摸那女郎下颏。那女郎一面用手遮掩,一面笑得格格的。不妨那声气大了,被她母亲在对面房间里听见,问道:“玉娇你同谁笑?”
玉娇赶忙忍住笑,用手向外面一指。云麟听见他母亲发话,急急抽身跳出了房,猛不妨同一个人撞个满怀,再抬头一望,正是刘祖翼买了粉团回来,推门而进。玉娇听得明白,所以用手指指外面,似乎告诉云麟,我的父亲回来了,云麟那里得知。刘祖翼见云麟从房里慌慌张张跳出来,心下大疑,正待发话,玉娇猛的在房里嚷起来说:“爹呀,适才茶沸了,火几乎烧着芦芭,幸亏这位相公帮着扑熄了,不然怕不闯出乱子。”
刘祖翼方才坦然,赶着云麟谢了两句。一会子玉娇将茶送至外面,刘祖翼同云麟胡乱将粉团吃了一顿。听见街鼓已转着三更,刘祖翼将衣服扑得一扑,望着云麟道:“我们走罢。”又回头吩付他的女儿,好好照应门户火烛,便自去睡。玉娇在房里答应了一声,好笑依云麟此时主意,便恨不得独自留在玉娇家里,消遣这长夜,并重重谢她适才回护之恩。叵耐刘祖翼不肯方便,只管押着自己赶向杨靖家中而来,见王道士盘膝坐在死尸面前,诵往生神咒。宋氏鼻涕眼泪的,在一旁烧纸钱。那个伙夫躲在死尸脚边,兀的鼾睡不醒。王道士见云麟回来,便问:“这位先生是谁?”云麟将程道周那边的话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