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又踱入房里,云麟谈了好一会,便故意说:“这汉口地方妓馆太多,必然有害风俗,姨父是在这里候补的人员,何不同各大宪设法禁一禁呢?”
晋芳猛然触起前事,不禁大笑道:“想起来前天刚问着姨甥那件事,姨甥如何此事忽然发起这一种正论,真是希极了。”云麟便趁这机会,忙分辩道:“原是姨父前日问愚甥那几句话,愚甥很是惊讶,愚甥忝列胶庠,真要算得谨守卧碑。譬如别的念书的人或者当那乡试时辰便不免罗掘宾兴之费,作为卖笑之资,至于愚甥应试,一心便在文章上面,从不肯出门一步。不知姨父何所见定要诬栽愚甥游荡,愚甥自问实在不甘。”晋芳抚掌大笑道:“真是的呀,便在贤甥到南京乡试时辰,就游荡起来呢。贤甥不提起考试,我一时也记忆不起。说起来就一点错,若不是在南京省里,那里有第二个莫愁湖呢。”
云麟觉得自己的话,又说错了,正待辩驳,晋芳大笑道:“老姨甥,你也不用掩藏罢,你那贵相知的芳名,我都知道了,可是叫做红珠?”云麟愈惊,忙荷荷的说道:“这更奇了,这是打那里说起。”说着便站起来,将脸对着窗子外面,要想掩藏他一种惊愧之色。晋芳更觉好笑,一眼看见稳子站在房外,便笑道:“稳子,你替我在签押房里,将这几天的公论新报拿得来。”稳子答应了一声如飞而去,霎时抱来一卷报纸。晋芳笑接着来,颠倒翻了一遍,在里面检出一张,对着云麟笑道:“喏喏,你且请看,这不是载着你的故事么。”
云麟此时好生惶急,勉强接到手中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张汉上消闲录,上面排列许多诗文杂志。晋芳瞧了一瞧日期说:“不错就是九月初二日这张报呀。那一天刚刚揭开来看时,忽然看见两首诗,题目上有你的名字,我就诧异,暗念你还在扬州呢,如何会有诗寄到这公论报馆里。再一望时,原来是别人赠你的,这赠你的人就是红珠。姨父老了,虽然不懂得甚么风月。然而瞧红珠的口角,怕不是同你山盟海誓的情人,况且她明明说从莫愁湖寄来,我就猜到你是乡试时辰认识她的。贤甥贤甥,看我我这侦探手段敏捷不敏捷?你还想抵赖么?”说罢,又哈哈大笑。
云麟此时转陡然触起一种心事也不再开口,便细细瞧那两首诗,见上面写着中秋望月怀云麟七绝二章,红珠女史由莫愁湖寓寄:红楼寂寂不成眠,意绪心旌两地悬。苦恨秦淮今夜月,无情偏只向侬圆。推窗不欲盼团圆,怕触相思拭泪难。犹忆当年真武庙,暗教阿姊病中看。云麟念完这两首诗,不禁一缕酸泪,几乎从眼眶里直迸出来,急忙忍着,呆呆的一言不发。晋芳已揣知其意,不便再行调笑,重又说道:“这消闲录便在汉口发行,是附着公论新报出版的。文士骚人,争奇斗胜,到还十分热闹。我还听见人说有个同乡,他名字叫做甚么沁香阁的,时常也登此笔墨在上面,这人到还有些才调,我在先也思量去访他谈谈,后来有人劝我说,报馆中人是才调有余,品行不足,我们既在省里做官,还宜远着他们这班人为是。我后来也就将这件事搁下。姨甥以后如闲着无聊,不妨渡江走走,去同他们联络联络。你们是同气相投,又与我不同了。据说这报馆便是在后华楼街上,你如认不得路径,我叫林先生陪你去。”云麟又点点头。晋芳见云麟着实没有兴致,就站起来说:“这一卷报纸就留在这里消遣罢。随后他们送报来,就叫他们搁在姨甥房里,我还到局里去呢,不陪姨甥了。”说着缓缓踱出房外。
云麟此时委实十分难受,重将那张消闲录反复观看,看了几遍,猛然省悟过来,自言自语说道:“我好呆呀,我自从认识红珠。几曾看见过她会做诗的。而且还有一层可疑,就算红珠在南京请别人替她做诗寄我,也该寄到扬州,也不该寄到汉口。难道她预先料定我要到湖北,有意向这报上写给我看不成?不是不是,断然不是。或者云麟之外,还有一个云麟。红珠之外,还有一个红珠,亦未可知。为今之计,我只有赶快去会那个沁香阁,问个清清白白。若彼此臭味相交,到还算得个异乡知己。想到高兴时候,看看天色还早,便想要过江。命稳子将他父亲请得进来,林雨生随呼即至,垂手向云麟请了一个安。云麟回礼不迭,笑说:“林先生,我们许久不见了,近来异常发福。”林雨生答应道:“是。这都是少爷们的恩典。”
云麟笑道:“适才同家姨丈闲谈,想请林先生送我过江去访一个朋友,不知林先生此时可有闲空没有?”林雨生忙陪笑道:“少爷既然高兴过江,小的理当伺候少爷,少爷要去还是快去为是,小的看见东北角有一点云爿,不定是风雨。”云麟便望稳子说道:“稳儿,你替我进去在大太太面前回一声,说我今天同你的父亲过江走走,恐怕迟了便不能回来,叫太太们不必等我。”又笑道:“再问问小姐,可有要买的物件,我便替她在汉口带转来。”稳子答应了,走入里面。不多一会手里捧出一个衣包,又拿着五块洋钱,都把来交在他父亲手里,说:“这是大太太吩付你,替少爷多带几件衣服,恐怕夜间早晚的寒冷。这洋钱便给少爷过江使用。”林雨生伸手接了,云麟刚待要走,又回头笑道:“你叫你问小姐的话,敢是吃下肚腹里了。”稳子笑道:“阿呀,我到忘记了,小姐说没有甚么物件要买。到是上次由轮船上岸时辰,在轿子里看见洋街上有人用篾子编的六角纱灯,很是精巧,请少爷带几张回来,小姐想挂在房里。小姐说完这话,我就往外跑。小姐又将我唤转去,说今天似乎天上起了风色,少爷过江很是耽险,叫少爷斟酌。”
云麟笑了一笑,果然窗外那几根翠竹,骤然扑向窗纸上楞楞作响。云麟道:“快走罢,不要等出风来。”于是林雨生便随着云麟出了门,一口气跑出汉阳门,早吹得衣衫乱卷,再临江一看,叫声苦,那浪头已排山倒海价滚滚的向东卷去,银涛倒拍着堤岸,像雪花飞溅。云麟将头缩了缩说:“这风浪好利害,我们还是过去不过去?”林雨生笑道:“这风浪本不为大。少爷看江心里不是还有小船么,但是小的们却不怕,恐少爷吃不住这颠播。便是勉强过了江,过后太太小姐知道了,还要责备小的引着少爷冒险。”云麟道:“不过江也罢,只是兴匆匆的出门,又忙着回去,可不吃小姐们笑话。”林雨生道:“这却不妨事。前日少爷同太太小姐们游黄鹤楼,总算不曾尽兴,今天却好少爷再上去逛逛,楼上还有几座茶社,小的斗胆,陪少爷吃杯茶儿。”云麟道:“也好也好。”说着,便迈步转身,依然进了汉阳城内。沿着城根,向黄鹤楼山坡上面弯腰屈膝,提着衣服走上去。林雨生一面搀扶着云麟一面笑道:“少爷你看这黄鹤楼的命馆,比我们扬州的东厕还多几倍。”云麟笑道:“本来是楚人信鬼,兼之又在省城,是个人烟荟萃的所在,不是争命于朝,就是争利于市,大家总怀着一个徼幸的心,所以不求于人,反求之于命相了。”
云麟正说得高兴,猛然从一家命馆旁边,跳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劈头将云麟拦着不放。口内狺狺狂吠,不知她说些甚么,吓得云麟倒退几步,几乎不跌落下山坡去。林雨生笑道:“少爷不要害怕,这是在黄鹤楼一个乞食的哑妇,她同少爷要钱呢。少爷快走,不用理她。”云麟才笑起来说:“这妇人到怪可怜的,你赏给她百十文罢。”林雨生笑道:“少爷,你当她没有钱么,她的积蓄,多是没有,至少总有一千余金。”
云麟笑了一笑,正要问这缘故,不觉已走入一座茶社里,店门口挂着招牌,分明是怀白茶楼四个大字。林雨生拣了一个座头,请云麟坐下,自己便斜签着身子,也坐在一旁。那个哑妇依然立在栏杆外面,遥遥作乞钱之状。其时风声愈加猛烈,山顶上的树木,吹得像翠浪一般。那天色已是阴沉沉的,像要落雨的模样。茶社里先前还有些游人坐着吃茶,到此已纷纷走散。云麟东望长江,烟波无际,不觉浩然发故乡之思,半晌开不得口,只是默默痴坐。林雨生坐在桌子对面,见云麟悄然不乐,思量拿话去引逗他,便提着哑妇刚才的事迹,说这哑妇如何积蓄的缘故。云麟没精打采的,说:“林先生你尽管讲,我在这里听着呢。”
其实林雨生自说林雨生的话,他一总不曾入耳,尽看着那江水发呆。在这个当儿,忽然听见隔壁一座小房间里,有人狂叫起来。说:“妙呀妙呀,大丈夫乘长风破万里浪,不当如是吗。”随接着高吟道:“一帆送客上秋千,”又是甚么“泻尽书生骨相寒”,兀自吟诵得高兴,又拍的一声,不知将个甚么东西掷向江里,那浪头漩了几漩,霎时无形无影。又有一个人低笑道:“狂奴故态又作矣。”
先前那个又似乎长叹道:“莽莽风尘,知音有几?此情此景,恨不与沁香阁共赏之,汝辈何足道哉。”说到此那声气已就有些哽咽起来。云麟耳中触着沁香阁三个字,不禁暗暗称奇说:“这人也是去寻访沁香阁的么?”便走近那座房间旁边,却好窗纸有几处破损,偷眼一瞧,见那狂吟的人,年纪不过四十馀岁,长身癯貌,风骨棱厉。满口也是下江口音。对面坐着一人,面色微黑,浓眉阔腮,似个官界模样。不由拍案大笑说:“醒七该死,醒七该死,你只知阿好你那个沁香阁,便一味抹煞别人。而今沁香阁在那里呢?你为何不曾留着他老在这湖北?”
云麟听到此,才知沁香阁已经离了汉口。又知那长身癯貌的名字便叫醒七。忽然听见醒七又叹起气来,说:“我为甚留着他,他除这湖北,难道便去乞食不成?不过天下滔滔,易地皆是,他不去改着他这肮脏脾气,恐怕便游遍五大洲,也没有他遇合之所。咳我这话又错了,我自己不能变易这肮脏脾气,转来希望着沁香阁,未免明于责人,而昧于责己。若使沁香阁听见,又该拿话驳诘我了。”
那人点了点头说:“这话原难怪着你们,我适才的言语,实是同你们取笑,你不可认真。但是沁香阁在这湖北,也算是得意的,为何决意舍去,公然起那张季鹰秋风莼鲈故乡之思呢?”又见醒七将两只眼珠,望着这人转了一转说:“奇呀,你的吐属,也居然风雅起来了。罢罢,你既能撇这两句文话,便是将沁香阁的事迹同你谈谈,算不得辱没了我。哈哈,你们虽然是一班蠢物,料来提着那汉上消闲录,也该得知。……”
云麟暗笑道:“不错呀,若不是今天在这上面看见红珠的诗,谁也发誓不会知道,几乎不被这醒七骂了去。……”接连听见醒七说道:“咳,总之一个人切莫要识字。不幸识了字,切莫要做诗做文。不幸会做诗文,切莫要刊登在各种报纸上。其实论这个诗名文名呢,便连屁也不值。譬如一个人德行亏缺了,任你压倒元白,媲美班扬,人提着你名字,不见得因为他会做诗文,便宽恕得你一二分。沁香阁在去年便就同我说,这诗是万做不得了。昔人吟风嘲月,不过抒写性情。今人舌剑唇枪,几乎酿成仇敌。我就问他你为甚发这般的牢骚呢?他但笑而不答。后来又在别处打听得,才知道他曾经做过一句诗,是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