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看出,他原有的那种“古典”的真爱已化作不可复得的美好的鸿泥,他不再去认真地对待了。不仅玩世,而且玩情。爱情只是为了轻松,只是为了愉快,其他不再考虑。正如他在1958年10月20日所写的一首诗:“三月换一把,爱情如牙刷,但寻风头草,不觅解语花。”“解语花”系知心用典,乃美女之喻。当年,唐明皇携嫔妃贵戚于金秋至太液池畔赏莲,但见池中白莲盛开,其艳无比,左右赞羡不已。唐明皇手指杨贵妃对左右说:“此花怎及我的解语花!”李敖引用此典意在表明,他不再去寻找那种红颜知己了,男女情爱不过逢场作戏而已。这种观念与常人所遵崇的永恒爱情自然相去千万里了。他在毕业后给同学的信中写道:“我对顺手牵羊逢场作戏的扯扯还感兴趣,可是要论及婚姻,我就怕了。”①这种爱情观具体表现在行动上便是:只重过程,不重结果。为了减少“麻烦与营扰”,当分手时就分手,决不藕断丝连。就像他后来诗中所写的:“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第二部分失恋:“性的信仰的转变”(7)
李敖产生爱情危机,正值读大学二年级,那种本来就放任自流的生活更变得没有节制了,生活中的行为一度处于错乱之中。种种劣迹纷纷滋长,用他的话说叫“鬼混”:睡懒觉、逛大街、下象棋、打桥牌、看电影、抽烟、喝酒、侃大山、搞恶作剧、逛动物园……情感上的失意,陈旧而浅陋的大学教育使他对课堂也完全失去了兴趣,要么在课堂上专门捕捉老师的失误,用假史料捉弄老师,要么就逃课。有时仅仅是为了意气和情绪,为了逃课而逃课,心高气傲,故意作出并向人们露出一副放荡不羁和玩世不恭的样子,放浪形骸、以此来舒解对大学教育的不满和精神上的苦闷。在他的日记中,有一段“小弟昨夜骂我之文”,剖析可谓切中要害:
李敖先生,——刁猾尖刻,玩世不恭,学识渊博,天生傲骨的狂士,这是头一眼的结果。现在我要戴上眼镜了,眼镜背后的眼光,常使人难受,但它正在上下打量您,阁下的刁猾尖刻,玩世不恭,我认为不过是为了掩蔽阁下未成熟的感情与感情上的创痕而已!①
情绪的波折,环境的压抑,使他渴求解脱,但只要依然是这样的环境,依然是爱无着落,也许他永无解脱之日,他的同学胡家伦把他的玩世不恭比作等待阳光照射的一层“霉”,那消除“霉”的阳光何时才能出现?他不知道。
从李敖当时所遭受的情感挫折来讲,李敖的放浪形骸,消沉颓废,未尝不是一种心理危机的自我解脱,但从他古典而又炽热的真情来讲却又是一种痛苦的情感挥霍。他所认为的“爱是纯快乐”及“泛爱主义”的思想,严格地讲,追求的只是表层的快感而已。任何常态中人对这种观念恐怕都会认为具有不道德的因素,是难以接受的。难怪后来聂华苓在给李敖的信中说:“你的那套想法,年轻的少女受不了的……记着:理论是一回事,可不要伤害女孩子。”但这种观念的转移,却是李敖在极端痛苦思索中完成的。它就像一柄双刃剑,一方面,这种爱情观势必会对不苟同此观点的对方造成伤害,另一方面,这种情感上的无牵无挂,却也在事业上酿就了他的成功,成全了“笑傲江湖五十年”、“没有青春只有斗”的人生。是耶非耶,功耶罪耶,就看从哪个角度去评价了,也许这正是李敖人生中的一个悖论。
李敖在回忆到这一段生活时,曾说自己的“鬼混”完全是肇因于腐败教育对自己的压迫,他是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进行反抗的。其实这只是其一,爱情的失落和不稳定亦应是李敖走向“鬼混”的一个重要原因。他说:“这种精神,使我常常采取一种虚无气质去‘鬼混’,如果没有‘鬼混’,而只是规规矩矩地做个‘好学生’,我想我早已变成了精神病患者。我庆幸我在大学五年,还没有被巫师们感染上精神病,我庆幸我抓到了‘鬼混’做武器——我感谢‘鬼混’!”“我的反抗方法,表面上是消极的,骨子里却是积极的。”①也许正是这种对异性交往与爱情方式的奇特处理,对自己所不满的环境的变态的反抗方式,李敖摆脱了一场在青春时代难以解脱的情感危机,成为一个“钻破蚕茧的变形虫”,最终从情感的“盘丝洞”里走了出来。
第二部分自省:痛苦中的嬗变(1)
三、自省:痛苦中的嬗变
在台大,李敖的朋友庄因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李敖做大坏蛋极够资格。”李敖姆峭寻常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坏而不肯坏,有能力坏而一心去好?
就他所接受的教育和他的志向而言,他不应该属于那种自暴自弃自甘沉沦的角色。他的可贵之处也正在于此。在那放荡不羁的生活表层之下,在那具备变坏的所有条件的情况下,他的灵魂从未得到过安宁,他在孤独中走向自省,每日“三省吾身”,寻找着实现自己志向的方法和出路。
他不断地设计着自己的性格,认为“坚强出自温和中,正经出自滑稽中,是高人”②。
他有过彷徨:“下午五时睡醒看图,想到除了欢乐外人生还该追求什么呢?别‘白首太玄经’啊!”①
他走过极端:“名誉坏时,使它更坏,那你名誉就好了。”②
他有过对自己形象的自恋,他在《大学札记》中写道:“我该经常设想我在人们(尤其是朋友们)眼中的观感,我要使人觉得我是伟大的、庄严的、可敬佩的。假如有虚荣心的话,这该是我最大的虚荣了,但我自信它是无害于我,也无害于人的。”③这种被同学称之为“领袖欲和独断气质”的虚荣、自满、自豪和自我陶醉心理,在李敖的大学后期表现得尤其强烈和突出。
他在侃大山中炫耀知识,哗众取宠,用奇装异服来突出自己。他十分关注自己的一言一行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希望能用自己的行为去影响别人,这种心理的突出表现便是十分看重周围人们对自己的评价。在他的日记中,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表述:
胡兆述说我风度翩翩。(1958年6月29日)
晨少杰言我往事,说我“满腹经纶”。(1958年8月5日)
宿舍教官李新中言我学者派头。(1958年9月29日)
“凝”说我“博学多才”。(1958年9月30日)
第二部分自省:痛苦中的嬗变(2)
光复节放假,黄国茂言昨晚在车上闻二女生谈及我,说我像徐志摩,昨日英善之元莲亦言她们说我有北京大学的学生风度。(1958年10月25日)
英善盛言吾之穷硬骨头,其极为心折。(1958年11月18日)
中午上校教官徐行呼我为文学博士。(1958年11月24日)
魏钻松言我像个教授。(1959年6月7日)
他崇尚那种“风度翩翩”的“学者派头”,他认为这才是“博学多才”、“满腹经纶”的表现,胡适、徐志摩、林语堂等都成为他刻意模仿的对象。他对别人评价的关注,一方面反映出他对自身行为的信心多少有点不足,另一方面反映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行为能得到他人的认可,他要以此来获得安慰,获得鼓舞,以保持和强化他特立独行的风格。当然,在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中,不可能是众口一辞的褒扬,称他为“流氓”、“色狼”、“色情专家”的亦大有人在,而他的个人主义思想又使他对此产生几乎是本能的抵制和心理逆反,甚至不屑一顾,对其丝毫产生不了警示作用。李敖的个人主义亦因此得到强化。
在李敖精神的历炼过程中,更多的却是痛苦之中的反思和自省:
看云看天不看世俗群,可使我愈来愈广阔。我独坐在新兴的左角,遥望远处的云山,我想到:“跟这些世俗的男女们扯,我能得到些什么呢?我一定是得不偿失的。”(1958年6月7日)
亲情、友情、爱情皆需距离,距离之义大矣哉!与任何人都该如此。(1958年6月30日)
与孙小吵,与唐大吵,我是多么的不愉快!我说不出我是多么的沮丧!我竟是一个与“这些人”生干系的人!我今晚一大决定即与任何俗人都不能(太)熟,只要否定他这个人后,即要自检了!尤其是所谓“同患难”的人!
第二部分自省:痛苦中的嬗变(3)
(一)展开一个严肃的自束的生活。
(二)练习拒绝俗人。
(三)青春绝不断送在俗人身上。他们全滚蛋,一律拒绝。(1958年7月8日)
一方面他要“暂与俗人偕”,另一方面他又要挣脱这种困境,这里意志的作用便充分地显示出来了。
古时候道士入山修炼,经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炼丹。他们认为,想要成仙换凡骨,就要吃金丹。但是如果俗念未尽、俗情未了,光吃金丹也是没有用的,照样是凡人一个,还应该用天河之水来洗去自己的世俗情感。这便是陆游诗中所写的:“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挽天河洗俗情。”李敖十分欣赏这句诗。在他心目中,天河,指的是高尚的情操、高远的境界和崇高的人格修养。他在自己主动的人格磨砺中,思想意志渐渐变得非凡出众,对人生境界的追求亦变得愈加高远。他在日记中写道:
我虽然不以“胡适——姚从吾”他们的水平为己足,也不以做学者,终老于史学学术研究为己足,我的目的是超越他们,是我经世致用,为人权战斗的方向。虽然做学者我也蛮在行,可是,这又怎么够呢?
读胡适、罗隆基、梁实秋合著《人权论集》,深感吾之方向在此不在史也。①
第二部分自省:痛苦中的嬗变(4)
从他的大学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是怎样由幼稚、矛盾、自夸、梦幻、彷徨而走向成熟的。
他每天在日记中检讨自己的一日所为,时刻提醒自己,朝第一等人的境界迈进。
在人格的培养上,他常常提醒自己多读修养书。“胸襟要大、大、大,这需要多看修养书、多反省,反省与修养书是重要的,因为环境是一噢十咻的,最易使人慢慢陷下去,一日能把持,二日三日就不见得行了……”②
在交际上,他追求平和雍容的风度。他认为,只有平和与雍容可以带来有意义的回忆,失风度的行径只带来双方面的终生不愉快。
在气质上,他追求刚毅、慷慨和侠气,要有轩昂不凡的奇气。他难忘梁启超文章中谈堕落形态的话:“潦倒不得志,则嗒然若丧,奄奄无复生人气,若已僵之蚕,旦夕待死者。”①这决不是成大事者的迹象。成大事者要有一种万难不惧的奇气,“有奇气的人从来不会没精打采嗒然若丧的,他永远是坚强而高兴的,这种坚强而高兴的神情,被他养成了习惯。”“夜又对镜自照,我愈发感到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