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大学素有“杜鹃花城”的雅称。此时已是1959年的7月,幽静的校园里依然一片馨香。杜鹃花花期刚过,残红遍地;驰名世界的高沙百合、蝴蝶兰花影摇曳,恣情绽放。花香阵阵,绿叶婆娑,曲径亭榭,处处荡漾着春的气息。
毕业班的同学们显得比平时更加忙碌。朋友们欢天喜地,情人们难舍难分。他们成群结队地联欢、照相、互访、看电影、办舞会,如同将出笼的小鸟充满了一种得解放的兴奋。不过,在他们中间并没有李敖的身影。
在校园幽静的甬道上,李敖独自徘徊。此时此刻,他从心底里透出一丝苦涩。站在文学院高大的拱门下,他寻找着自己人生的下一站。他感觉到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在他面前,有两条道路等待着他的选择:一是考历史研究所,做姚从吾的研究生,姚从吾正满含期望地等待着他;二是投笔从戎,完成每个男子成年后都必须履行的兵役义务。
望着眼前熟悉的教室、图书馆,那高高的椰子树,绿茵如盖的草坪,那通向傅斯年纪念亭的幽静的小道,那铸有傅斯年手书校训的纪念钟,钟上的八字校训变得模糊起来,他已没有了刚进校门时的那种热望。他厌倦了学院的生活,加上个人情感上的创伤挥之不去,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令他触物伤情的地方。至少是此时,他不愿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
1959年7月7日,李敖在毕业前夕拜访了姚从吾先生,并把自己拟就的《〈宋代婚姻〉研究计划》递给老师,向老师晓明自己下一步的研究计划。第二天他又与姚从吾先生长谈了四十多分钟,尽管老师一再相劝,但他还是决定暂时不考研究所,先去从军,要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
第三部分“想过一段新生活”(2)
三天后,他在日记中写道:
晨启庆携来姚先生信,力劝我不可放弃研究所。姚先生昨晚请其来舍找我,适我不在。姚先生今晨言赴校与我面谈,我却不欲见之。
8月3日,李敖又有日记如下:
整日不出户。夜电影亦辞去,特别想过一段新生活。(一)耐寂寞的、(二)努力的、(三)强悍。
他决定下来的事,没有人能够劝得动他。
1959年9月7日清晨,李敖在台中古城登上了公路局迎接新兵的汽车。
汽车沿着台南平原一路向南飞速行驶,车中的李敖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他的脑海中依然闪现着为他送行的台中好友们的身影,张世民、张光锦、姚嶂、李述古、韩昭先、张仁龙……他为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生活而兴奋。几十分钟后,汽车驶入了台南县境,车过后壁小站时,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掏出张光锦送他的原子笔,写下了这段新生活的第一页日记。
上午九点,李敖从彰化登上了赴凤山的火车。从车窗东望,阿里山绵延百里巍峨雄浑。太阳早已从高耸入云的玉山主峰升起,像一个断线的大红球,光芒四射,沐浴着青山翠谷,生发出万千气象。铁轨两旁,台南平原一望无际如诗如画。河川纵横,稻浪翻滚,甘蔗园、棉花田、香蕉林、木瓜林、竹林、茶林、樟树林,像一幅幅彩色图案组接在一起,一派旖旎迷人的风光。李敖为眼前的情景而兴奋,在车上谈笑风生,情绪高亢,车过台南,当他看到那块有名的“北回归线标”时,禁不住放声高唱,宣泄他自由心灵的回归。当凤山遥遥在望时,他的激动心情再也难以抑制,不禁吟诗二首:
第三部分“想过一段新生活”(3)
欢呼声里到军营,
新式步枪照眼明,
我是人间鼙鼓客,
只有铁血无柔情。
火车呼呼到凤山,
头发剃光制服穿,
投笔李逵执板斧,
军号声里觅鲁班。
凤山是台湾省西南部的一座小城,西临高雄港,东临屏东县,北临大贝湖风景区,因凤山丘陵而得名。城内北有法源寺、南有镇安宫两处古迹,叙说着小城的历史。城市的东半部为淡水溪的支流凤山河所环抱,空气清新,气候湿润,为高雄县县府所在地。自从国民党退守台湾后,这里的陆军步兵学校便成为台湾当局的一个重要军事集训基地。按照当局法令,每个男性青年都需到部队服役二到三年,大学毕业生学员经过训练分到部队后无须考试,大小都有职务,又叫充员官(到1960年以后,政策有变,大学毕业生就不一定再有职务了);非大学毕业的士兵叫充员兵。这在当时是国民党为“反攻大陆”培训后备队、灌输“三民主义”及“反共”思想实行群体塑造的一种重要方式。李敖这一批已是第八期。
第三部分“想过一段新生活”(4)
下午六点,李敖作为第八期的新学员踏入凤山步校。他被编入第三总队第二大队第九中队第五号。当场领衣、削发,然后访友,一直忙碌到深夜两点半才上床,但一日来的变化使他辗转难眠,睡而又醒,心绪依然处于亢奋之中。
显而易见,挣脱出学院的樊笼,李敖的心情轻松愉快。他在给同学的信中说自己正在非常“卖力”地过一种“新生活”,他要以最大的热情去迎接这一段生活。对正在求学的青年学子来说,突然停止学业到部队去服役,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损失,许多人怕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自然是不情愿的。尤其是分到连队,生活的艰苦、训练的紧张更使许多大学生闻而色变。但李敖对此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他要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军队生涯,的确成为李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穿上军装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所有入伍训练的“折腾与折磨”。比如整理内务,必须把棉被叠成豆腐块,这对许多过去邋遢惯了的新兵来说自然难以适应,有的人怕清早起来不能快速把棉被折出棱角,宁愿不盖棉被,冻着睡。而在李敖面前这一切都没什么,心情的愉快使他能以微笑面对艰苦,新的环境、新的生活使他对每一样工作都充满了乐趣,他感到每一样工作都“甚为好玩”、“实堪自笑”。在这种心态下,虽然是近乎全封闭式的训练,身体受苦,但他精神放松,充满了兴致,时刻保持着旺盛的精力。
此时,美国作家海明威成为他最欣赏的英雄。
军训的头十天,他便读完了何欣著的《海明威创作论》。他在给同学的书信中激动地说:海明威是目前自己“最心折的人”。他喜欢海明威参加战斗时在死亡面前的无畏精神与豪迈的气魄,向往那种文人的武人式勇敢,逢难不避,有苦先尝。他越是这样想,便越觉得这一年半的军队生活不能虚度,认为这是最好的一种磨炼与生活,他的心情感到异常的“积极愉快”。“往史如尘埃,高飞楼前树。”过去的欢乐与忧郁,早已化作了云翳和梦幻,变得虚无、黯淡、瞬间即逝、无足轻重。他在军中翻译过多首外国诗,其中有一首是英国小说家兼诗人Hamlin Garland(1860~1940)的小诗“Do You Fear The Wind?”:
第三部分“想过一段新生活”(5)
莫怕风吹雨打,
面对跟它苦战,
恢复原始强悍。
像狼忍饥耐寒,
像鹤跋涉河汉,
胼手且胝足,
鹑衣又垢面,
万苦千辛样样尝,
昂首阔步做铁汉!
颇能道出此种心情。
军中一百天,他在日记中总结“百日维新”的成绩时写道:“体力上颇能吃苦耐劳”、“许多困难已不成其为困难”。规范的军人生活使他发生了许多变化。首先是他的放荡疏懒的习惯受到了抑制。在他的日记中,一开始经常有这样的记录:“立正动挨骂”、“因戴帽挨骂”、“因不穿衣去队部挨官腔”、“晨起因大叫受罗嗦”、“午强迫睡午觉,甚苦”、“午饭因盛汤又受罗嗦”、“熄灯号吹过后又偷打手电筒看《海明威创作论》,被老三查禁”、“晨磨枪,受官腔”等等,他自己感叹道:
第三部分“想过一段新生活”(6)
床上床下要“定位”,
大事小事要排队,
一代跋扈老匹夫,
到此不能称“太岁”。
军营的生活是紧张、枯燥而艰苦的,李敖对此亦有真切的描述:
白天世仇为烈日,
晚上情人乃草席。
整日耳边闻何事?
立正稍息与看齐。
南台九月很少雨,
整日昏昏不得已,
水厂断水不必愁,
每天沐浴以汗洗。
军中严格的纪律和有节奏的训练使他的种种毛病都有了改变。他的身体愈来愈健壮,对待别人的指责,他的脾气也趋于沉潜了。他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英雄不必在此地较量长短。他常常暗示自己对他人的言论要“装傻”,要藏住眼光里的“shrewdness”(按:精明)。紧张的生活节奏给他带来的是加倍的努力工作,他渐渐地感受到,许多在过去想起来不太可能的事,在自己的努力下都变得可能了,而且他做得从容不迫,例如早晨起来30分钟内做那么多的事,绝非他当初的“老百姓时代”所能想象的。这种现实使他对自己的潜力更加充满了自信。
他感到,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新生活。
第三部分“看到你,什么痛苦都飞了”(1)
二、“看到你,什么痛苦都飞了。”
在军营里,李敖的机智、幽默、健谈给战友们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那特立独行的言词和举动在严肃、枯燥又疲劳不堪的军中训练生活里,也确曾发挥了一些“解乏”的作用。
在培训班参加讲演活动,李敖的演讲往往是最受欢迎的一个。就内容而言,那黄色与红色的笑料,爱情与革命的乱扯,也许并不算什么,但在军营枯燥的生活中,却成为填补空虚的调味剂,加上他那胡适式的派头,得体的手法,从连长到指导员到战士,无不给以赞赏。步校要结训时,领导要求每位队员写遗书留在步校,李敖写的是:“若阵亡,臭袜子送给队长,骨灰送给女朋友植玫瑰花。”其乐观与玩世态度于文中毕现。
1960年4月28日,李敖被调到四连做兵器排排长。这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
居然把我分到第四连兵器排!真是意外!这回有车坐了,真是好消息!此事益使我深信“决不要有意去安排自己的命运!”兵器排人事较复杂,据说老油条的最多,好在我也是老油条——大家一起耍油条。
李敖所在部队是陈诚部下的“前瞻师”,火力强大,仅兵器排中除机枪以外,还配备有七五炮、六○炮等装备。这里的老兵,对上面分配下来的这些学问有余、经验不足的预备军官,不免有捉弄的举动,但李敖却神奇地改变了这种现象。他读书多,知识面广,且又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