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正确而高尚,则事半功倍,于学术、于社会都有益;反之,则费力而无好效果。他明确指出:“无论研究何种学问,都要有目的。甚么是历史的目的?简单一句话,历史的目的是在将过去的真实事实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人活动之资鉴。”①这是梁启超一向主张的用历史教育国民、用历史指导现实的史学思想的高度概括。对此,李敖极有认同感。数十年后,他出版《中国名著精华全集》时依然重申此义:“古书本是朽腐,除非你能化朽腐为神奇,看古书对现代人没什么用处。”②在80年代复出后,他又指出:“历史研究有两种方式,一是从历史之本身去挖掘它的真相。一是借历史来印证当今的社会,这是实用的观点。”①“知识分子应该发挥学问积极的一面——经世致用。”②他在各体文章写作中,都非常重视史料的运用,力图开掘史料中的新价值。他的《独白下的传统》就是以古鉴今的一个典型文本。
在理想与人生方面,李敖从《饮冰室合集》中亦受益匪浅。
梁启超曾经写过大量的政治诗和言志诗,少有大志的李敖自然对后者更感兴趣。他有多篇文章引用到梁启超诗中的句子。尤其是李敖中学时代的诗作,受梁启超影响更深。如:
立志
志在挽狂澜,北望气如山,
十年如未死,一飞可冲天。
第二部分神交梁启超(3)
风云
海底有卧龙,窟中有狡兔,
一朝风云起,我非池中物。
未老
风雨天如晦,国难少鸡声,
壮志如未老,大鸟总一鸣。
浮海与藏山
我既不浮海,我也不藏山,
我走我的路,只在人世间。
五首之三
锥处囊中是吾流,袱被今犹窘马周,
壮志无成人欲老,怕看少年有白头。
蒙祸与苟安
蛟龙亢虎黯然销,莽莽神州魑魅号。
甘以赤胆蒙身祸,耻于苟安作文豪。
第二部分神交梁启超(4)
再看《饮冰室合集》中的诗作:
自励二首
平生最恶牢骚语,作态呻吟苦恨谁。
万事祸为福所倚,百年力与命相持。
立身岂患无余地,报国惟忧或后时。
未学英雄先学道,肯将荣瘁校群儿。
献身让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誓起民权移旧俗,更研哲理牖新知。
十年之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
志未酬
志未酬,志未酬,问君之志几时酬?志亦无尽量,酬亦无尽时。世界进步靡有止期,吾之希望亦靡有止期。众生苦恼不断如乱丝,吾之悲悯亦不断如乱丝。登高山复有高山,浮瀛海更有瀛海。任龙腾虎跃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几许?虽成少许,不敢自轻。不有少许兮,多许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远兮,其孰能无感于余情。吁嗟乎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言志已酬便无志。
两相对照,不难看出,李诗与梁诗不仅都使用了“浮海”、“藏山”、“龙”、“虎”等意象,有些句式大体相同(如“十年如未死”与“十年之后当思我”),诗作所表达的思想也有着惊人的一致性。这决非偶然的巧合。毫无疑问,李敖言志诗中的远大志向、自信与豪情,是深深地受到梁启超诗歌的影响的。
至于在写作技巧、研究对象和文风等方面,李敖受到梁启超的影响就更大了,比如他在梁启超、胡适、徐志摩三人连环传中对传记文学的尝试,他在《独白下的传统》中对“笔锋常带情感”的“新民体”的摹仿,他在《北京法源寺》中对梁启超小说论辩形式的借鉴等等,但那已是他上大学和步入文坛以后的事情了。
第二部分拜访钱穆(1)
三、拜访钱穆
就在李敖神交梁启超的同时,他与当时学术界的一位重要人物有了交往,这段交往在他的求学生涯中曾经起到过不小的作用。这个人就是当代的大儒钱穆。
钱穆(1895~1990),江苏无锡人,字宾四,历史学家、思想史家、文化史家。中学毕业后任小学教师,18年后以自己的勤奋和刻苦跻身于民国学坛的主流。1930年受聘燕京大学国文讲师,旋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校教职。1940年随顾颉刚受山东齐鲁大学聘,先后主编《齐鲁学报》,主持国学研究所并兼课。1949年到香港定居,创办了新亚书院和新亚研究所,并讲学于香港中文大学。在学术界,钱穆以通史而名著于世,50年代在港台以通经而驰誉学坛。他的洋洋百万言的《朱子新学案》,体大思精,颇得时誉,被海外华人学者称为“新儒家”,他也与大陆哲学家、思想家冯友兰、熊十力、金岳霖、汤用彤诸人齐名。李敖在小学时代就已知道钱穆的大名。那时,他阅读过开明书店出版的《开明文史丛刊》,其中收有《孟子研究》,这是他最早知道的钱穆著作。到台湾后,由于国民党当局在文化宣传方面的严密管制,一切不利于“反共复国”的书刊皆遭查禁,正在求知饥渴阶段的李敖,便把许多时间花在了研究古典上面。钱穆的著作,自然成了他的部分读物。
1952年6月,李敖正上高二。其时,钱穆应淡江英专(淡江大学前身)校长居浩然(国民党元老居正之子)的邀请,在惊声堂讲学,不料天花板突然下落,钱穆受伤。他先是住在著名学人徐复观家中,后来又改住存德巷一号。徐复观有子徐武军,是李敖台中同学,外号“日本和尚”(因他爸爸是赴日本留学生之故)。受父亲影响,徐武军课外阅读甚多,和李敖很谈得来。他说,你李敖程度这么好,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李敖问是谁,他说是钱穆。李敖听了当然高兴,他决定去拜访这位久仰大名的先生。
在这个月的15日,李敖随徐武军走进存德巷一号。一进门,便看到一位穿着府绸小褂的小个子老人正在院里走动,李敖想,这便是钱穆了。老先生满口无锡土音,在李敖眼中,他的长相似乎与他的声名不大相符,他甚至有点儿怀疑眼前这位是否真是钱穆。钱穆亲切地让李敖坐下,聊起天来。李敖向他请教治学方法,他回答说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多求解,当以古书原文为底子、为主,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不要怕大部头的书,养成读大部头书的习惯,则普通书就不怕了。读书时要庄重,静心凝神;能静心凝神,任何喧闹的场合都可读书,否则,走马观花,等于白读。选书最好选已经有两三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这种书经两三百年犹未被淘汰,必有价值。新书则不然,新书有否价值,犹待考验也。
第二部分拜访钱穆(2)
聆听大学者的经验之谈,李敖深以为然。他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一卷读书札记请钱穆指教,钱穆欣喜地翻了起来。钱穆看到的第一篇题目是《梁任公上南皮张尚书书》,这是梁启超于光绪二十二年所写的一封书信,收入《饮冰室合集》文集第一册。钱穆感到很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有关这封信的材料。他问李敖这封信的出处,李敖告诉了他。钱穆顿时感到眼前这个中学生学问不凡,对他另眼相看。他翻着李敖的札记,一边连声夸奖,一边转过头对徐武军说:“你不如他。”临走时,他还约李敖再去看他。
但就是这一件小事,改变了李敖对钱穆的看法。他认为钱穆不耻下问的学者风度令人敬佩,但他竟不知道这封信的出处,他学问的广度令人起疑。也许是因为第二个原因,李敖没有再去看他。尽管那时他家就住在存德巷13号台中一中宿舍,每天经过钱穆门口,看他很方便,但他还是没有去。
没有去并不意味着李敖放弃了对钱穆的兴趣,他不仅读他的著作,而且展开了自己的思考。第二年(1953年4月13日)钱穆已回香港,李敖给他写了封信,信的内容主要有两点:一是表示对钱穆的感谢,二是就钱穆的著作提出两点疑问,请他“指教”: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144页第7行云:“第四个禁地是新疆。因此地土壤肥沃,尚未开辟,他们要留作满洲人的衣食之地,希望满洲人到那里去,故不许中国人前往,直到左宗棠平定回乱以后,禁令始驰,汉人才能随便去新疆。”这一回史实,在罗香林先生的高级中学本国史下册第二页中,却有如下的说法:“先是清主F宁,即位后改元道光,颇有图治之志,既平回疆之乱,遂于道光十一年纳将军长龄之议,以回疆‘西四城’闲地,招民开垦,以裕兵糈,回疆始行屯田之法,汉民因是得盛徙其地。”罗先生所述“纳将军长龄之议”一语,似有所据,与先生所云,时间上相差甚远,不知何故?再者,《国史大纲》第3页第11行云:“美人安达生名此曰北京人”一语,他书皆作“瑞典人”,不知何故?①
第二部分拜访钱穆(3)
钱穆对李敖的置疑倍加赞赏。4月29日,他回信李敖,在信的开头写道:“昨奉来信,知君努力学问,与日俱进,若能持之以恒,继续不懈,将来必有成就,可喜可贺。”然后又在读书上给以指点,介绍了《朱子集注》、《近三百年学术史》等书,并提出学问与德性同样重要,“学问之造诣,必以德性之修养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养为限度,苟忽于德性,则学问终难深入……”①最后,对他的置疑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许诺要把自己在香港《人生》杂志连载的《论语解》每期都赠寄李敖。
钱穆的信,写得工工整整,从文面可以看出此公的修养一面。他对李敖如此鼓励,一方面是因为李敖的好学引起他的注意,另一方面,也可从中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风度。他说要寄刊物给李敖,可谓言而有信,一期不落。李敖对他当然益发感念。但感念归感念,在治学的方法与思想倾向上,李敖经过从初中到高中的困学求变,已逐渐定型。那时的学者有两个类型,一个是“胡适型”,一个是“钱穆型”,李敖对他们两位都加以注意。胡适远在美国,钱穆却近在眼前,他一度“走近”了李敖,并对李敖产生了一定影响,但李敖并没有紧跟钱穆走下去,最终还是把他“摆脱”了。他说:
按说以钱穆对我的赏识,以我对他的感念,一般的读书人,很容易就会朝“变成钱穆的徒弟”路线发展,可是,我的发展却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历程里,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对钱穆,我终于论定他是一位反动的学者,他不再引起我的兴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但对他在朴学以外的扩张解释,我大都认为水平可疑。钱穆的头脑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这种现象,并无师承,因为钱穆的老师吕思勉却前进得多,老师前进,学生落伍,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