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长女。
长房之事,她要说话,谁亦无权反对。
“扶桑说没有。清松姐姐请回吧。”
丁闲转头,见沈扶桑听闻此语,眼眸中即时盈起泪光。
忽然明白自己先前那么多计量,有多愚蠢。
沈微行的气度,才是领袖天然应当所为。
沈清松恼怒道,“大小姐待罪见责之身,真要庇护使女,不怕祸延自身么?”
沈微行淡淡道,“这话,怕是不应由清松姐姐来教训吧?”
再得沈盘器重,沈清松亦不过是花营之首,女使身份。
沈清松面上发白,“如此,婢子知道了。”
“等一等。”丁闲飞奔下几格台阶,站到沈微止身侧,“敢问清松姐姐,此信从何而来?”
沈清松略仰起头,一笑之间,眼眸里有捕猎之态,“这话倒是该闲姑娘一问。——昨日闲姑娘将一本画集赠予七房沈心荷,此信正在其中。”
丁闲如遭雷击,“什么?”
沈扶桑亦圆睁双目,“怎么可能?”
“沈心荷当着摇光夫人之面读到此信,然后摇光夫人亲自领她前往璇玑殿将此情信交予公主。还能有假?”沈清松得意一笑,“大小姐既不交人,稍后公主亲自来请,便请紫微阁的各位一并在存诫堂相见了。”
丁闲极度憎恨存诫堂这个名字。
但沈扶桑却忽然推开她。
“我跟你走。”
“扶桑。”沈微行皱眉喝止。
沈扶桑从不驯服,“私通侍卫又如何,早有成例,不过是挨上一顿家法,关上几个月,回头国师出关,必定赏我与沈骏眉成婚——若真两情相悦,岂非美事!哈哈哈。”
她傲骨铮然,亦不乏慧眼。沈宅之事看了这些年傻瓜亦看懂了,若此刻不认,定有后着,连累她不愿连累之人。——虽然她并未想通,这后着到底有什么巧妙?
“是否两情相悦,十二轮回之下,自有定数。”沈清松略显得色。
“十二轮回?”沈微行伸手将沈扶桑牢牢拦阻,眉宇中有怒意扬起,“纵使私通,谈何十二轮回?父亲闭关,亦不代表可以任意使用酷刑,苛待家人。”
“大小姐不记得了?”沈清松似觉不妥,急于分辨,“去年五月,冲少爷曾报,茶营行踪不严,恐有细作反骨之事。查问经年,并无所得。沈骏眉既可与内宅女使私通,亦很有可能内外勾结,传递消息,不可不详查细问。”
“父亲还有不多日便会出关。”沈微行立即反应,“如此重大之事,岂容内宅拷审?自当等父亲出关,再行决议。”
“不错。”沈清松未料到这一节,“但国师闭关,事出紧急,便由岸少爷代行父职,先行预审亦可。”
呱地一声。
沈清松面上已着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纵横内宅近二十年,何时被人掴打过?
只捧住面颊,不可思议站在那里,愤怒令她的身躯微微发抖。
但沈微行连闪动都未令她看清,伸手打人,然后回到原位,如行云流水一般,其中实力,亦令自觉修为不弱的沈清松心惊。
“……大小姐因何掌掴婢子?”几乎是字字扭曲,才问出此话。
丁闲从旁代答,“大少爷在此,何时轮到庶子‘代行父职’、掌管家务?清松姐姐,我看你是糊涂了。”
沈清松情知自己的确犯忌,只好用力将面上火辣辣的疼痛咽下肚中。“大少爷身子不好,婢子只是怕惊扰大少爷休养而已。如此,婢子会回禀公主,十二轮回的确不妥,一切等禀明国师再行定夺。请先将扶桑交由婢子带去璇玑殿吧,公主宽仁,只是暂时羁縻,必不会轻易苛责的。”
丁闲忽然心中一寒。
若是沈扶桑此去,遭遇私刑,意识昏沉之间,会说出什么?
——她不爱沈骏眉。
若将一切都视为阴谋。
那么,沈扶桑的口中,可以说出什么话语,对长房打击深重,甚或毁灭?
沈微行姐弟,德行无亏。
但这个时代,并不问因果,逻辑,或者证据。
沈扶桑若说,我爱的不是沈骏眉。
而是……沈,微,行。
日日紫微阁朝夕相处。
假凤虚凰,颠倒乾坤。
单恋,暗恋,双恋,明恋,并无什么不同。
沈微行将有大大的麻烦。
——是谁,是谁洞悉到如此线索?
却又能模仿沈扶桑笔迹,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丁闲退了半步,几乎要软倒。
紫微阁门虚掩,沈辛夷的衣襟在阁门暗处飘拂。
☆、(28)字迹心迹
去,或是不去?
紫微阁院中众人对峙。
又有外援。
“君兰见过大小姐、大少爷。”沈君兰笑眯眯地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见礼,“公主来问,怎么请人请了半日,仍无动静?”
沈清松急忙配合此种温和有礼的氛围,挤出些笑容来,“大家都是花营姊妹,婢子们也是奉命行事。还请扶桑妹妹随我们走一趟,公主正在璇玑殿中相待。”
——沈扶桑面对这番态度,却是不知如何是好。
看起来这些人别无他求,只要将自己带走。
她抬眼看了看沈微行,便用传音之法道,“大小姐,婢子无事的,私通并非重罪,不必无端端扯破脸。”
沈微行略微犹豫。
沈扶桑便又传音道,“或者她们只是想将婢子从长房赶走而已。我先随他们去,只要等到国师出关,大小姐再设法将我要回来即可。”
丁闲见她们神色,知她们暗中交流,苦于自己功力不足,传不了也听不到,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将心中所知传出去。
只见沈扶桑似已劝好了沈微行,侧身一礼,便要跟沈清松而去。
“且慢!”
丁闲心中并无解决之法,姑且硬着头皮一喊。
所有人眼神集中在她身上。
丁闲额头冒汗。
“闲姑娘有何见教?”沈清松在沈微行面前不敢造次,但以气势眼神锁住瘦小的丁闲,并非难事。
丁闲只觉被看得浑身如刺,陡然肩背一暖。
沈微止伸手揽住她肩膊。
温暖的气场自丁闲肩井穴流入。
——真好。
丁闲瞬息勇气上涌,也顺道激发了急智。
“扶桑姐姐私通之事还有待查明,譬如,这封信笺,是哪日所书?如果是传递了出去的情信,又为何会收了回来,更夹在了我收藏的姑丈画册之中?若真的传递了出去,当夜他们是否相见?在哪一艘船下相见?”
“这些事情不容闲姑娘操心,”沈君兰冷然驳斥,“公主殿下自会查明一切,处置家务。”
“既要查明一切,那唯一的证据情信自我手中流出,怎地不带我一起回去作供?”
丁闲终于想到解决办法。
便是将自己绕进去。
“那闲姑娘的意思呢?”
“我们不去璇玑殿。便如同清松姐姐先前所说,要去就去存诫堂,把所有相应人等都一起叫来,查个清楚明白,反而痛快。”丁闲悍然无惧。
沈微止的传音悄然已到。
“小闲既如此说,必定有她的道理。”
沈微行传音答道,“我信她。——骏眉和扶桑是怎么回事?”
沈微止浓眉一挑,传音道,“骏眉单恋扶桑。姐姐,除你之外,不盲不傻之人,均知此事。”
沈微行瞪他一眼,转向沈清松与沈君兰,淡淡道,“这是紫微阁的意思,烦请两位回禀公主。稍后我们便一同去存诫堂,查明此事。”
沈清松与沈君兰只得垂首称是。
离开紫微阁后,沈清松去璇玑殿复命,沈君兰却直接向旁闪入了去往凤阁的道路。
沈阁风所居的小院之中,摆了一张残谱。
沈阁月坐在那里苦思冥想,亦不得解。
沈君兰入来无声一礼。
“怎么啦?”沈阁月解不开残局,极不耐烦地问。
沈君兰低声将紫微阁院中发生的情境说了一遍。
沈阁月愤然将全部棋子都推在地,“沈清松这么大年纪,竟沉不住气,带个人都带不回来!真真废物!阁风——”
沈阁风望了望地上零落棋子,道,“无妨。不用十二轮回,可以用真言散。”
沈君兰一震,“真,真言散?”
沈阁月疑惑地问乃弟,“真言散是什么?”
“源自宫中,服下必吐真情。”沈阁风轻轻将手中拈的白棋随手放在空无一子的棋盘上。
沈君兰忽然叫出来,“风少爷好棋,此子正是刚才那个残局唯一破法啊。”
“残局?”沈阁月看看棋盘上孤零零的白子,“刚才那局?是什么样的来着?”
美丽的眼睛茫然看着两人。
“真言散是何等珍贵之物!”乔璇玑甩手将一块琉璃投掷在地,碎成齑粉。“本宫一共还剩三粒,再无法制得,难道就用在个下人身上?”
“公主这里只剩三粒,但是据说大内还有十几二十粒嘛,”沈阁月随口说来,“等阁月入宫,还公主一粒便是。不过一两个月功夫。”
“用是可以,但你们确定那个婢女会说出我们要听的话?”
“凤阁之事已经坐实她一个淫字,再加上此颠倒鸾凤之事,”沈阁月幽幽道,“在父亲面前,落实她玷辱门楣,在皇上心里,亦可以彻底将她扫地出门。非如此,我又要如何彻底斗赢天资如此出众的嫡母长姐?”
她六艺不精。
但绝不笨。
乔璇玑叹了一声,“你针对她便是。国师与皇上的心思,俱都在你我所能思恻之外,千万莫要妄加猜度。——君兰,取我的锁匙。”
沈阁月明媚一笑,艳光逼人。“就是嘛,反正这些东西你拿来用在沈微行姐弟身上,也不会有用的。”
“你以为天下间就这么点事儿?”乔璇玑悠悠叹。
“对于后宅的女人来说,不就这么点事儿么。”
紫微阁中。
丁闲懒得向沈微行于微止解释什么,速速铺开笔墨。“快,扶桑,速速教我你的笔迹!”
“这是要做什么?”沈扶桑不解。
“信不是你写的,是我写的。”
“你什么时候写的?”
“不是重点。”
“你为何要写这玩意儿?”
“闲极无聊,想为你和骏眉做媒,便练习你字迹来玩。”
“闲姑娘!”
沈微止已经听懂。“小闲的意思是,不管这情信是谁冒你名而写,她要替你认下此信。”
“为什么?”沈扶桑仍然懵懂。
“我跟沈骏眉不可能有私情,怎么问我,都没事。”
“我也没有啊!”沈扶桑不甘。
“但是你心里有不可说出口之事啊!”丁闲一急之下,亦顾不得许多,直接将实情说了出来。
沈扶桑正要开口,忽然重重一窒。
她深深看了沈微行一眼。
“你的意思是……”她喘息起来,“竟是如此么?”
沈扶桑的眼中,竟有泪光。
沈微行莫名其妙,“是什么不可说出口之事?”
“没什么,大小姐你信我么?别理会我们。大少爷,帮我磨墨。”丁闲顾不得尊卑,随口指使。
沈微止不待她说,已经磨好细细小楷,将两支笔分别递给扶桑与丁闲。
“练吧。”
沈微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