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样的沉寂。
沈微行试着回答,“或者是辛夷姐姐去探姑奶奶时遇见父亲,她的确有所察觉此事,言语中露了破绽。”
沈微止摇头,“如果珏儿真在此时落入蝶湖——那与其问父亲为何而来,不如问沈机敏为何而来。或者,我们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所说的道理不算浅显,也不算深刻。
座中人都有切身体会,如何不懂?
丁闲想了半日,忽然道,“若沈机敏只是受人利用的一把刀,那他殒身何地,已经清清楚楚。早有准备之下,想指证真凶,也非难事。说难听点,就算没有证据也能弄出些证据来,又何况是真行其实了呢?……是以国师大人此时前来,恐怕反而是不想深究此事的意思了。”
沈微行同意此说,“不错,按父亲下手的分寸,他并不想伤我们。”
“那是,他还需你率领大军,押运梓晨瓶。”沈微止语带讽刺。
丁闲叹口气道,“其实早知如此,便认了又何妨?沈机敏贼子野心,行不轨时被苦主家人亲手所杀,即使到了官府,照国法也只是轻罪。”
“照国法……”沈微行忽然眼中一亮。“绯樱,你可记得律条?”
沈绯樱点头,“十年前修法,我叔叔主持。我誊抄数月。”
“若照此情,国法是什么罪责?”
“击杀淫贼者,视乎情形,轻则无罪,重徒三年。”
“我说吧!”丁闲不忿道。“最多也不过是三年徒刑!”
沈绯樱想了想,“抵不认罪,从重。血亲相残,从重。毁尸灭迹,从从重,可加流一千里。”
沈微行与沈微止对视一眼。
沈微止颔首,“可以接受。”
“你去?”
“自然我去。”
“……只能如此了。”
“你们在说什么?”丁闲很是讨厌这两姐弟在一起时常做的这种,彼此心灵相通,却叫旁人一头雾水的对话。
沈微止看向沈微行。
沈微行点头,“——如你之前所说,有人窥伺在侧,必定会要一个交待。若论家法,存诫堂上,变数殊多,恐怕难以全身。所以,不如如你所说,便论一论国法。”
“如何论?”
沈微止站起身来,额发湿漉漉贴着面颊,十分好看。
“我去换件衣服。”
丁闲不解地看他背影。
“你去服侍他更衣吧。”沈微行将丁闲抓起来。
丁闲急道,“大少爷向来不要我服侍。大小姐,你就直接同我说清楚行不行?”
“投案自首。”
简单的四个字震得丁闲脑中嗡嗡作响。
“……去哪里投案自首?”
“顺天府。”沈微行镇定地回答。
丁闲抓住她手,“堂堂国师府大少爷,去顺天府投案自首?”
“京师本属顺天府管辖。”
“三年牢狱,的确不重。但……但……”丁闲一时情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跺了跺脚,转身去寻沈微止。
沈微行看住她背影。
沈绯樱终于肯说长些的语句。“顺天府绝对忠于国师,在那里比在宅中安全。”
沈微行轻叹一声。“若非押运梓晨瓶之事,此事我去更妥当些。”
沈绯樱摇头,“若是大小姐,不会下杀手。”
“但三年后回来,以伊刑满之身,要掌家主之位,平添艰难。”
“七杀国得了宝瓶,签下和约,皇上即刻可以大赦天下。”
“希望如此。”沈微行咬牙。“我只担心,我与微止双双离府之后,丁闲无人照料。”
“无妨。”沈绯樱坚定地摇头。
沈微行不解。
沈绯樱唇齿微吐,淡淡道,“带她去。”
同一时刻。
璇玑殿内,公主抱住幼女,满脸是泪痕。
“珏儿,是娘亲不好,娘亲未能好好照顾你。究竟是谁那么狠心,对你下这样的毒手?你才五岁半呀,这么深的湖水,一定是吓坏了吧……姜汤,姜汤呢!怎么还不来!”
“来了公主。”沈君兰慌忙将煲好的人参姜汤端上来。
沈琪在一旁嗤之以鼻,“当年娘亲把大姐姐扔进蝶湖的时候她不是也五岁半么?那好像还是大冬天的事儿。”
“你滚。”乔璇玑咒骂,“养不熟的白眼狼,口口声声是你的大姐姐。你有本事,跟她去七杀国呀!”
“我是想去,去不了而已。”沈琪从来不卖公主母亲的面子,“妹妹不过喝了几口水,你再抱她那么紧,她便真喘不上气了。”
同一时刻。
龙池侧院。
沈阁风只着亵衣,盘坐在沈池岸的床榻上,清风徐来,将床上轻绡拂起。
沈池岸□上身,摇着扇子,拿了碟冰糕进来。
“下过雨暑气没那么重,你体质本就阴寒,少吃两口。”
沈阁风看了看他手里冰糕的厚度,长叹一声。“好食阴寒之物,是以体质阴寒。体质阴寒,便更爱阴寒之物。这可戒不掉。”
“你先吃,大不了一阵子热了我再去给你拿。”沈池岸笑道。“风儿,你说现在紫微阁那边在做什么?”
“你莫要那么得意。”沈阁风用银勺挖了冰糕,细细一点一点吃。“有一个沈机敏能发觉你我之事,便能有第二个。今次天助我等,沈微止竟真下杀手。若留活口,以那个疯子的秉性,实不知会做出些什么来。”
“他虽疯狂,还不是被你三言两语激得去摆慵风阵?”沈池岸盘腿坐到沈阁风对面,“府中一切,都在风儿掌控之中。”
沈阁风挖了一勺冰糕送入沈池岸口中。“有朝一日没了长房嫡子,我们保公主扶正,岸哥哥便可以庶长子的身份,承继家业了。”
“沈微行出使七杀国,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大哥既失盾牌,又多一个小侍妾为软肋,不信得不了手。”沈池岸目中射出兴奋的光芒。
沈阁风看了他一阵,幽幽开口,“只是不知将来岸哥哥继任国师之时,可会将我鸟尽弓藏?”
沈池岸跪坐起来,埋首在沈阁风脸颊上轻轻一吻。“届时我也娶上几房妻妾摆在那里。夜夜却只与我的风儿共修阴阳,同游快活。”
☆、(52)明日天涯
沈府正房的名声算是毁了。
大小姐是个□。
大少爷则是杀人凶手。
京师百姓,沸沸扬扬,好奇万分地涌到顺天府,想看一眼国师府中兄弟相杀的盛况。
无奈顺天府大门紧闭,人们也只好失望而归。
丹鼎轩中日头正好。
忽然一片乌云压来。恐怕又是如昨日一般雷雨将来。
沈微行面对棋盘,手指微颤,迟迟无法落子。
沈盘在她对面,嘴角略带讥诮。
若棋盘是个战场,那这一战实在凶险。
沈微行至少想到三种可破对手大龙的方法。
但每一种看起来,都像陷阱。
终于咬牙落下一子,抬眼望沈盘。
沈盘想也不想,飞快落子。
沈微行长叹,“想了那么久,还是错了。”
“你是白费功夫。”沈盘示意沈微行收起那子,“允你悔棋,再来。”
沈微行收回白棋,今回选了三种方法中的第二种。
沈盘随意落子。
沈微行忽然明白过来。“并非这一步棋的问题。早在十几手前便有隐患;这一子无论落在哪里,都是败局已定。”
“现在才明白?”
沈微行垂眸,“三年前王玉儿被污一事,女儿不该为沈机敏隐瞒,请父亲降罪。”
“回来再罚。”
“擅入丹鼎轩,以丹炉焚尸呢?”
“胆子大了些。但是步好棋。”
“弟弟有了丁闲,牵挂渐起。是好是坏?”
“他剑术精准,但不留后路。你传我话,从今以后,不许他用剑。”
“是。”
“沈机敏禽兽之行,已不配为我沈门子弟。着改从母姓,骨灰葬于盘山西面侍卫墓地之中。”
“是。”
“养儿不教,父母之过。我自会反省自身;天机亦要对此负责。她性子过于软弱,慧儿已长成不论,颖儿年幼可造,我想将他交给天权抚养。”
“是。”
“此去道长路远,几次占卜,均是凶险无比。”沈盘慈和的眼神笼住长女。
沈微行起身,跪下来。“微行会时时谨记父亲教诲,念天地好生之德,平兵戈屠戮之端,尽心而作,尽力而为。还望父亲珍重身体,勿以女儿为念。”
“你决定了要带丁闲去?”
“石中隐玉,或者是一线生机。”
“天下之事,今日我承其八,汝担两分。行儿,愿你此心无悔。”
沈微行露出一丝坚定的微笑。“死而后已。”
斜阳西照。
两匹快马,悄然回到沈府。
沈微止与丁闲前后下马。
今日不同往日。
从前出府采购,踏马游春,风发意气。
今日小儿女均是面色沉重。
“开心一点。”沈微止温柔伸手握住丁闲,“明日我去坐牢,你去从军,就见不着面啦。”
他说得轻松。
丁闲却忍不住眼眶酸涩,使劲才忍住眼泪。
两人一路走回紫微阁。
阁中静静无人。
丁闲亦不说话,便随在沈微止身后半步处,跟他进了房中。
房门一掩,丁闲便紧紧抱住沈微止。“大少爷,牢里没人陪你说笑解闷。”
“你也知你不擅家务、只懂说笑解闷之事么?”
“原来二十岁才有子,不是因为你真的三年都不喜欢我,而是因为注定要天各一方三年。”丁闲郁郁寡欢。“但今日大少爷一定要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要丁闲。”
“我没有不要你。”沈微行见她已忍不住眼泪,伸手用衣袖为她拭去。
“那到底为什么?你明明,明明是喜欢我的。”丁闲泪眼婆娑。
沈微止沉默一阵。
终于下了决心。
“小闲,我的确喜欢你。我很想要你。长夜难眠时,我会想起你的一颦一笑,然后自渎。但——我还未准备好。”
“还未准备好做我丈夫?”
“还未准备好做父亲。”
多少疑窦,在这一句中迎刃而解。
“这是……大少爷的心结?”
“母亲是因为生我和姐姐,落下重病,失去再生育的能力,甚而五年后一病不起。”
“但沈府那么多夫人,那么多少爷小姐,不都活蹦乱跳的?夫人不过是……大少爷真正担心的,不会只是这个。”
沈微止吻一吻丁闲额角。
“为何你要如此冰雪聪明?”
“……是丁闲愚笨,不懂得藏锋。”
“很难说清楚我的想法……我曾想过一生不娶,但很难做到。我不是不想有娇妻解语,但一想到会有子女,一想到我并未问过他们意见便将他们带来此尘世间,令他们坠入无穷无尽的苦痛之中,我便,便不能。”
丁闲竟同情而理解地点了点头。
“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很奇怪,很难以启齿么?”
——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此时代中,或许。
但在彼端丁娴的时代,秉持丁克理念的家庭已是社会常驻分子,见惯不怪。
“我只觉得可怜。”
“可怜?”
“大少爷过得不快乐,所以才这样想。”丁闲认真道,“像丁闲这种野草一般的人,却觉得,父母能将我生在世间,让我有眼可以看春花秋月,有耳可以听飞雪回风,有口可以享受美酒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