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什么来了?”
“没有。”
“什么没有?”
“哎呀讨厌。”丁闲转身去端了个盆,哼着歌,去船尾继续洗衣裳。
几个老兵笑着给她又端了两大桶水。
沈绯樱路过过来,蹲下来看。
“你的裤子……”
“弄脏啦。来那个了。怎么啦?”丁闲回答得无比开心。
“我迟了好几日,不知为什么。”沈绯樱压低声音道。
“出门换了水土是会这样子的。”丁闲笑道,“来来来,帮我一起洗洗衣裳,活活血,就会来了。”
一片白云飘过。
轻舟已过,青山万重。
玉门关,又称敦煌,就在眼前不远处,招摇而来。
☆、(61)黄河水鬼
“最后一夜了,明天就上岸。”沈微行看一眼正挑鲤鱼刺的丁闲。“你完全不晕船了?”
“完全。”丁闲答得比沈绯樱还简洁利落。
沈绯樱却靠在床上动弹不得——
在丁闲的传染下,沈绯樱终于顺利“来了”。
女子的体质真是奇妙。原本健康英武水性颇佳的沈绯樱,却在“来了”之后,开始晕船,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勉强喝一点白粥。
“我们临时改走水路,所有势力都无预料。”沈微行口气略显沉重。“如今已经是最后一日,是人最容易懈怠之时,若有什么事情,便在今夜了。”
沈绯樱勉力支持起身,“大小姐,婢子……对不起。”
“快要上岸了。——绯樱,莫忘了,你才是大小姐。丁云,今夜不要睡了,你在此值一夜吧。”
沈微行从柜中抽出动魄短剑,闪身出了舱外。
丁闲有些诧异,“她竟抱剑出去。有这么严重么?”
沈绯樱将外衣披了起来。“我相信她。”
——丁闲毫无占卜观星这方面的建树,至今不过是第三重的菜鸟,完全无法理解沈微行如神的预判能力。
或者,那其实只是一种危险将要来临时候的直觉洞察?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
沈绯樱疲倦不堪地睡熟过去。
丁闲眼看着外面夜星茫茫,晨星渺渺,心想,或者是沈微行多虑了也不一定?
丑时,正是人最困的时分。
丁闲打瞌睡打得往前一冲。
忽然却脚下不稳,咕噜噜滚在船板之上。
心下知道不好,奇门之术全力施为,控住身体,拧腰回转。
沈绯樱在床上,梓晨瓶在柜中。
嗖嗖箭声。
迫得丁闲抱头鼠窜。
心中却万分焦急——沈绯樱还在床上,怎么办?
深吸口气,她捏了个错地决,便想冒箭雨而出。
却闻一声清咤,“接住!”
兜手而来的便是装梓晨瓶的木盒。
箭雨稍歇。
沈绯樱的水红衣襟如云般一晃,又是一低,便闪入了丁闲所在的死角。
“你没事?”丁闲又惊又喜。
“晕船可用玄功压制。”沈绯樱看了一眼丁闲,觉得今次言简意赅已经讲不清楚,“我任凭它去,保留元气,以防万一。”
“好……厉害。”
除了厉害,还有专业,和奉献精神。
丁闲亦不知道怎么去夸赞。
因下一轮密集的箭雨又来。
“她在外面不知道有没有事?”
箭雨来射的角度变了,死角亦不能免。两人加一盒,翻滚着避入床底。
“不会有事的。”被射成马蜂窝的舱板看出去,南天一片明媚。
丁闲已懂得看人本命星辰,自然知道沈微行无恙。
但星星这玩意儿,总是隔了一层,不如亲眼见的实在。
“不好。”
沈绯樱摸了摸地板。
“怎么了?”丁闲也学着去摸,沾手略有些湿。
“船穿了。”沈绯樱抓住丁闲,“这轮射毕,一定要闯出去。”
丁闲脑中迅速掠过十七八种奇门步伐,一瞬间挑出直觉的那一种,“凤凰步。”
沈绯樱讶然看她一眼,“依你。”
箭雨骤停。
沈绯樱已在短暂时间内,撕开裙幅,做了简单的背囊,将梓晨瓶背在身上。
丁闲当先掩护,步下踏出金色光芒。
南天星辰为她护航。
如凤凰展翼一般,船板瞬间溶为虚无。
两人身影灿然闪出——新的箭雨不如先前密集,但都照准了两个金色人影招呼。
孰不料,这只是凤凰步下的幻影而已。
真正的丁闲沈绯樱,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船舱的另外一侧。
“选得好。”沈绯樱以气声赞道。
语声未落,却觉不对。
黑暗中,竟有破风声。
惊觉回头。
暗黑箭矢,如幽灵一样扑来!
四围箭矢,均从外围高处射下。
但这支箭却不同。
它的角度,竟好像是从先前两人逃出的那间舱房中,斜斜向上射出,正要挑断首当其冲的沈绯樱的咽喉!
丁闲已经缩地成寸,挡在箭矢行进路途之上。
单论奇门,她功底已达第七层门扉。
沈绯樱拍马难追。
但丁闲只懂如何抓住那个“位”。
却无力去破解那支箭。
伸手去抓?
用嘴去咬?
丁闲连武器也没有。
她只懂闪避。
但偏偏是她主动挡在了那里,护住了身后的沈绯樱,又怎么可能闪避?
箭矢到了眼前。
丁闲下意识地闭眼。
火红短剑后发先至。
丁闲被沈绯樱一拉。
两人扑跌在地。
夺魄斩断的两截箭矢,刺入地面,竟化为了两滩黑水,慢慢向下溶解,将船板烧了两个小洞,才消失不见!
河水涌上来。
沈绯樱看住小洞下面的江水。
“这是重水箭。——船很快要沉了。”
丁闲往夺魄来处看,却看不清楚沈微行身影。
伸手要去拿夺魄,却被沈绯樱拉住,“沾了重水的,碰不得。”
“可是——”
语声未落,忽听一声低呼。
却是沈微行的声音。
丁闲大惊,便要向声音来处而去。
“别过来。”却听沈微行扬声示警,“这里很多重水。”
“怎么说?”沈绯樱死死纠住丁闲脚步。
“用奇门上岸。在玉门关口会合。”
“你呢?”
“是黄河十二鬼。他们朝后面船去了,我追去看看。”
“你小心。”
一道白练当天划过。
沈微行踏水而去。
“走。”沈绯樱推着丁闲,直接跃入江中。“重水不融于水,我们用江心决上岸。”
九曲黄河,浩渺从天而降。
若那么轻易横渡,又怎会称为“大河”?
纵然丁闲奇门功底出众,沈绯樱有多年根基,上了岸后,亦累得瘫倒在地。
一番折腾,天色已经大亮。
向江中看——河水湍急,既找不到沉船的一丝痕迹,亦看不见身后的大船去了何处。
江面上空空荡荡,只有几只江鸥,孤独滑翔。
沈绯樱勉力跪坐起来,打开身上的包裹检视梓晨瓶。
只要木盒完好,宝瓶便无人可动——沈盘亲自在盒上加了多重禁制,除了沈微行之外,更无第二个人懂如何打开此盒。
丁闲打了个哆嗦,“身上都湿了,好冷啊。”
“生火。”沈绯樱仍旧言简意赅。
两人在河畔,找了些树枝,钻木取火,生了一小堆火堆,烤干身上衣物。
——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至今亦不得而知。
当先的先锋船到底是被水匪放过,还是已经全军覆没?
沈微行所提起的黄河十二鬼,便是驿丞提到的打劫粮草船的流寇么?他们是如女王蜂一般贪图梓晨瓶,抑或是受人之托,同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有所关联?
又或者,偏偏潘勇留在楼兰,偏偏敕令建造的舰船不堪使用,偏偏陆上有用的暗卫在水路并无法施展,偏偏是在最后一夜人最困的时分——兵法一般的算计,难道是已近眼前的……七杀国?
“两千兵马,又是骑兵又是甲兵的。”丁闲想不清楚,索性不去想他,“现在却轮到我们两个老弱病残来保护这国宝。”
“正因如此,无人料到,所以能轻易上岸。”
“可是不对啊。”丁闲算来算去,“你扮的是大小姐,行伍中你的女装很好认。为何他们不盯住主将,却就这样放过我们呢?”
沈绯樱柳眉紧皱,“那又说明什么?”
“说明不仅有内奸,那内奸还认识我们。”
丁闲眼前一闪而过沈寻梅和秦红鸾主仆,一个看起来踏实过头,一个却娇柔得有些做作的身影。
“莫想太多。”沈绯樱果断打断丁闲。“快些烤,烤干了上路。”
☆、(62)西出阳关
要去玉门很简单,沿着黄河,向着山脉走便是了,绝不会走错。
丁闲与沈绯樱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看到一个村落。
村落不小,奇怪的是,竟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鬼打墙么?”丁闲本想找家人家弄口热水来喝,现在只好丧气地捧了些不知干不干净的井水润润唇。
“沈门弟子,莫信鬼话。”沈绯樱四处查探了下,又摸摸空屋中的积灰。“想必是连年征战,兵力不足,便从玉门关征夫,是以人丁凋零。”
“那老人小孩去哪里了?”
沈绯樱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丁闲忽然被脚下一个东西绊了下。弯腰捡起来,却是一块神主牌位。上面未写人名,却画了一些弯弯曲曲的折线。
“这是什么?”
沈绯樱将神主牌倒过来,“黄河。”
再往前走一个时辰,有一片平整的沙路通向路边的一片采石场。
十几个精壮的汉子抬着沉重的石料向前半步半步挪着。场中有人在以锤炼玉,敲敲打打,振聋发聩。
“看。”丁闲小声拽着沈绯樱。
远远看去,石场中央的塔台上,镌着一堆图案。
“像不像刚才那块牌子上的……黄河?”
沈绯樱皱眉,“像。你有拿?”
丁闲摇头,“我觉得怪不吉利的。但我们两人,不会都记错,肯定就是那个黄河无疑了。说到黄河,你会想起什么?”
沈绯樱摇摇头。
丁闲细碎的贝齿咬住下唇,“不知为何,我想到的是‘黄河十二鬼’——希望没那么丧气。”
又一个时辰,道路崎岖起来,山脉与河流在此处相接。
然后便看见了——传说中的玉门关。
关里,是中原本土。
关外,是征战所圈来。
如今关外十二城池割给七杀国,相当于曾经不可一世的中原雄兵,再度退到了关内。
出入玉门要通关的日子很快就要到来。
到那时,想必玉门就有机会超越楼兰,成为西陲最热闹的大城了吧?
撤除守军、交割地野的期限至少要好几个月。
现今的玉门,仍是安静而荒芜的城池。
商贸已聚在天池。欢愉则尽在楼兰。美食有天水。风景在西川。
玉门不过是个军城。
多时有三五万兵马集结,等待冲上战场厮杀。如今大军回撤,只剩下一万不到老弱残兵,在守将岳诚的带领下,静待下一道出战圣旨或下一次生死巨变的来临。
转过山脚,便见训练有素的卫兵,面容坚毅,着装肃穆,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