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拿出了一叠钱,对司机说:这四百元买你此刻身上的短裤。司机听到了一阵狂风在呼啸,
他在呼啸声里坐了很久,然后才站起来离开座位朝厨房走去。走入厨房后他十分认真地将门
关上,他感到那狂风的声音减轻了很多,因此他十分满意这间厨房。厨房里的炉子还没有完
全熄灭,在惨白的煤球丛里还有几丝红色的火光。几只锅子堆在一起显得很疲倦,而一叠碗
在水槽里高高隆起。接着他看到一把菜刀,他将菜刀拿在手中,试试刀锋,似乎很锋利。然
后他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灯光斑斑驳驳,又看到了一条阴沟一样的街道,街上一个人在
走去。随后他往对面一座平房望去,透过一扇窗户他看到了一个少女的形象。少女似乎穿着
一件黑色上衣,少女正在洗碗,少女在洗碗时微微扭动着身体,她的嘴似乎也在扭动。他于
是明白了她正在唱歌,虽然他听不到她的歌声,但他觉得她的歌声一定很优美。
2在司机走入厨房以后也投入了那一片狂风般的笑声中,笑声持续了很久,然后才像一
场雨一样小了下去。2感到应该去厨房看看司机正在干些什么,于是他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他走去时感到所有人的目光在与他一同前往,他知道他们都想看看此刻司机的模样。他走到
门前时,发现从门缝里正在流出来几条暗色的水流,他对这个发现产生了兴趣,所以他蹲下
身去,那水流开始泛出一些红色来,但他觉得还是没有看清,于是就伸出手指在水流里沾了
一下,再将手指伸回到眼前,这次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站起来后感到自己不知所措,
然后他转回身准备离开这里,可他发现他们正奇怪地望着他,他犹豫了。此后只好又转回身
去,他有点紧张地去推厨房的门,他看到自己的手伸过去时像是风中的一根树枝。他只将门
打开一条缝,根本没有看到司机就立刻将门关上。他再次转回身去,他想朝他们笑一下,可
他的脸仿佛已经僵死过去没法动。他听到有人在问他:在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
答,他感到自己正在走过去。他又听到有人在问:是不是在脱短裤?他不由点点头,于是他
听到了一片像是飞机俯冲过来的笑声。他走到自己的椅子旁稍微站了一会,随后就朝楼梯走
去。他听到有人在问他什么,但他没有听清。他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几个醉汉此刻横躺在楼
梯上打呼噜。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然后来到了街上。那时候街上
寂静无人,只有路灯灰色的光线在地上漂浮,一股冷风吹来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这时他听
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像一颗颗小石子节奏分明地掉入某一口深井,显得阴森空
洞,同时中间还有一段“咝”的声响。他知道是司机在追出来了。他不敢回头,只是尽量往
亮处走。他感到自己每当走到路灯下时,身后的脚步声便会立刻消失,而一来到阴暗处时,
那声音又在身后出现了,所以他一来到路灯下时便稍微站了一会,那时候他觉得身上的灯光
很温暖。随即他又拚命地跑过一段阴暗,到另一盏路灯下。他在跑动时明显地感到身后的声
音也加快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
后来他看到自己的家了,那幢房屋看去如同一个很大的阴影,屋顶在目光里流淌着阴森
可怖的光线。他走到近前,一扇门和几扇窗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这时身后的声音蓦然消
失。他不由微微舒了口气,可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片闪闪烁烁的水,那条通往屋门的路消失
了,被一片水代替。他知道司机就在这一片闪烁的水里。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听到
自己的声音在说:饶了我吧。那声音在空气里颤抖不已。他那么跪了很久,可眼前的一片闪
烁并没有消失。于是他再次说:饶了我吧。随即便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我不是有意要害
你。但是那一片闪烁仍然存在。他便向这一片闪烁拚命地磕头,他对司机说:你在阴间有什
么事,尽管托梦给我,我会尽力的。他磕了一阵头再抬起眼睛时,看到了那条通往屋门的小
路。
在司机死后一个星期,接生婆在一个没有风但是月光灿烂的夜晚,睡在自己那张宽大的
红木床上时,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仿佛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儿子心事重重地站在她的床
前,她看到儿子右侧颈部有一道长长的创口,血在创口里流动却并不溢出。儿子告诉她他想
娶媳妇了。她问他看准了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有。她说是不是要我替你看一个。他点点头说
正是这样。接生婆是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叫门的声音的,她醒了过来。她听到门外有人在叫
着她的名字,屋外的月光通过窗玻璃倾泻进来,她看到窗户上的月光里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晃
动。她觉得那叫门的声音有些古怪,那声音似乎十分遥远,可那个人却分明站在窗前。她从
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后走过去打开房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站在她面前,她感到这人的
脸很模糊,似乎有点看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她问他:你是谁?那人回答:我住在城西,
我的邻居要生了,你快去吧。
她家的男人呢?接生婆问。一个女人要生孩子了,却是一个邻居来报信,她感到有些奇
怪。
她家没有男人。那人说。
接生婆再次感到眼前这个人的说话声很遥远。但她没怎么在意,她答应一声后回到房内
拿了一把剪刀,然后就跟着他走了。在路上时接生婆又一次感到很奇怪,她感到走在身旁这
人的脚步声与众不同,那声音很飘忽。她不由朝他的脚看了一眼,可她没有看到。他好像没
有腿,他的身体仿佛是凌空在走着。但是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眼花了。
不久之后,很多幢低矮的房屋在眼前出现了,房屋中间种满了松柏。接生婆走到近前时
不知为何跌了一跤,但是她没感到自己爬起来,跌下去时仿佛又在走了。她跟着这人在房屋
与松柏之间绕来绕去地走了一阵后,来到一幢房门敞开的屋子前,她看到一个女人躺在一张
没有颜色的床上。她走进去后发现这个女人全身赤裸,女人的皮肤像是刮去鳞片后鱼的皮。
她感到这个女人与站在身旁的男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她的脸也很模糊,而且同样也很难看
到她的双腿。但是接生婆的手伸过去时仿佛摸到了她的腿。接生婆开始工作了,这是她有生
以来最困难的一次接生。但是那个女人竟然一声不吭,她十分平静地躺在那里。接生婆的手
在触摸到女人皮肤时,没有通常那种感觉,而似乎是触摸到了水。那女人在接生婆手上的感
觉恍若是一团水。接生婆感到自己的汗水从全身各处溢出时冰冷无比。很久之后,婴儿才被
接生出来。奇怪的是整个过程竟然没让接生婆看到一滴血的出现。刚刚出生的婴儿没有啼
哭,它像母亲一样平静。婴儿的皮肤也与它母亲一样,像是刮去鳞片后鱼的皮。而且接生婆
捧在手里时,也仿佛是捧着一团水。她拿着剪刀去剪脐带,似乎什么也没剪到,但她看到脐
带被剪断了。这时那个男人端上来一碗面条,上面浮着两个鸡蛋。接生婆确实饿了,她就将
面条吃了下去,她感到面条鲜美无比。然后那个男人将她送出屋门,说声要回去照顾就转身
进屋了。于是接生婆按照刚才走过的路,又绕来绕去地走了出去。她觉得出去的路比进来时
长了很多。在这条路上,她遇到了算命先生的儿子。她看到他那细长的身体像一株树一样站
在两幢房屋中间,他好像是在东张西望,接生婆走上去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他回答
说他还是才来这里的。她感到他的声音也有些遥远。她问他在找什么?他说在找他住的那间
屋子。然后他像是找到了似的往右边走去了。接生婆也就继续往前走,走到刚才跌跤的地方
时,她又跌了一跤,但她同样没感到自己爬起来,她只感到自己在往前走。
接生婆回到家中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所以一躺在床上,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死去一
般昏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她听到院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就从床
上爬起来,当她向门口走去时,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软绵绵。7那时候坐在自己家
门口的一把竹椅里,他的妻子站在一旁。7的妻子正和4的父亲在说着关于4夜晚梦呓的
事。7似乎是在听着他们说话,他那张灰暗的脸毫无表情,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的儿子,他
儿子正兴冲冲地在院内走来走去,那大脑袋摇摇晃晃显得有些沉重。接生婆站在了门口。此
刻4推开院门进来了,4的出现,使她父亲和7的妻子的对话戛然而止。4走进来时脸色十
分阴沉,但他身上的红色书包却格外鲜艳。4低着头从父亲身旁走过,走入了敞开的屋门。
3的孙儿这时也从屋内出来了,他似乎是听到了4进来时的声响,他站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
望着4走入的屋门,接生婆问7是不是感到好一点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中显得很迟
纯。7听到了她的问话,就抬起混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他没有回答她,
但他的妻子回答了。他妻子说还是老样子。接生婆便建议7去看看算命先生。她说没准在命
上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7的妻子早就有此打算,听了接生婆的话后,她不由朝丈夫看了
看。7仿佛没有听到她们的话,他的脑袋耷拉着像是快要断了。倒是4的父亲点了点头,他
说是应该去看看算命先生。他想起了自己每夜梦语不止的女儿。接生婆点了点头。她听到了
有人在问她昨夜谁在叫唤,她才发现3也站在院子里来了。3的脸上近来出现了像蜡一样的
黄色。她在询问接生婆之后,立刻从嘴里发出了一阵令人恶心的空呕声,随后她眼泪汪汪地
直起腰来。
接生婆告诉3:是城西一户人家的女人生孩子。
哪户人家?3问。接生婆微微一怔。她没法做出准确的回答,她只能将昨夜所遇的一男
一女,以及那幢房屋告诉3。
3听后半晌没有说话,她想了好一阵才说城西好像没有那么一户人家。她问接生婆:在
城西什么地方?
接生婆努力回想起来,依稀记得是走过那破旧的城墙门洞以后,才看到那无数低矮的房
屋。
3十分惊愕,她告诉接生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房屋,而是一片空地。3的话使接生婆猛
然惊醒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去过的是什么地方。她发现7的妻子正吃惊地望着她。7
却依旧垂着脑袋,4的父亲刚才进屋去了。7的妻子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接生婆觉得自己
站在这里已经不合适,她想走回屋内,可是昨夜所遇使她无法能在屋中安静下来。因此她站
了一会以后就朝院门外走去了。接生婆走在街上时,昨夜那个男人与她一起行走的情景复又
出现。那模糊的脸和没有双腿的脚步声。于是接生婆已经预料到她一旦走过那破旧的城墙门
洞以后,她将会看到什么。此后的事实果然证实了接生婆的预料。当她走到昨夜看到无数房
屋的地方时,她看到了一片坟墓,坟墓中间种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