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坂泉之战后,我有十几年没有见过神农氏的使者了,我见过的神农氏大活人只有那个叫蚩尤的,我们对他们全不了解。”黄帝说。
“其实如果大王那时没有把神农放走,不就灭掉神农氏了么?”风后说,“在我见到蚩尤之前,我还以为神农氏都死光了呢。”
“炎帝!炎帝!神农只是他的绰号……”黄帝说,“你以为我想放走他么?想想他那磨盘大的斧头。”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啊。”风后说。
“其实这些年……我也很想见见炎帝,希望他还活着。”黄帝说。
风后茫然地看着他。
“大王今晚好发感慨。”应龙为他解释。
消失了整整一个冬天后,涿鹿城四害之一的质子们重新走在了星空下的雪地上。
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一干死党们静悄悄地走着,在雪地上踩出浅浅的脚印。已经不知道多久不曾见到天空,本来等待春天人头落地的质子们忽然被一脚踢出了温暖的地牢。风伯小心地询问狱卒能不能被关到天亮再放出来,却被拒绝了。
蚩尤居然觉得有点失落。他们一群人走出天牢后没有庆祝,而是出人意料地沉默着向前走,四顾寂静的街道,没有人用心去辨别方向。他忽然觉得其实在天牢里呆着和在涿鹿城里呆着差不多,反正都是一个不能走出去的地方,大点小点而已。
黄帝不知道此时蚩尤的想法,否则会为他拍手叫好。
“反正不用掉脑袋总是很好的吧?”刑天忽然说。
然后他哈哈大笑,一脚踢起漫天的雪花,雪花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刑天在雪花里说:“居然没掉脑袋,白许了许多愿,婆婆妈妈的……出来了又觉得其实也很没劲。如果不是觉得自己快死了,你们是不是会许点别的愿望?”
“我还是一样,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可以了。”云锦高高地把手举起来,她的另外一只手挽着蚩尤,蚩尤扭头就看见她的笑像是春来花开那样灿烂。
“我的愿望就是把雨师灭掉成为刀柄会唯一的老大啊!”风伯忽然大笑起来,也一脚踢起大片的雪花。
“那是我的愿望才对!”雨师抓起一个雪团塞进风伯的领口里。
“我的愿望永远是在自己的房子里,坐拥寡妇,面对大海,春暖花开,”刑天笑,“我要在‘寡妇’后面增加一个‘们’字!”
“娶魑魅哦娶魑魅哦!”魍魉被感染了,挥舞双手雀跃,却被魑魅毫不客气地一把按进雪里。
蚩尤觉得胳膊一紧,云锦已经把他挽进了浓密的雪花中,踮起脚尖凑在了他耳朵边。蚩尤觉得云锦的牙齿咬住了他的耳朵,他刚想张嘴喊痛,而痛楚还没有袭来的时候,云锦张开嘴往蚩尤的耳朵里喷了一口温暖的水气。蚩尤觉得雪花彻底地笼罩了他和云锦的一片空间,周遭的一切都被隔开了,这里只剩下了他和云锦。那口温暖的气息像是从耳朵眼儿里涌入了心里,像是个欢乐的小妖魔,鼓噪雀跃,而蚩尤的思维在那一刻是中断的,他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在云端,忘了从哪里而来,将来要去做什么。
云锦用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我能回答你的问题。”
蚩尤点点头。
“只要你永远呆在我的身边,有一天我老得要死了,我就告诉你关于这世界的一切答案,好不好?”
“好!”蚩尤说。
这一刻他相信云锦有答案,这个瞳子如古镜般清澈的少女从第一眼看去就与众不同,坐在一匹白色的小马上,像是从一个神秘的国度而来,洞悉世界一切的秘密。许多年之后他知道,云锦并不能洞悉什么,但是对于蚩尤而言,云锦自己就是答案。而云锦的问题,却无人可以回答。
“那我的愿望也满足了……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云锦的声音恍如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她把温暖的嘴唇轻轻贴在蚩尤的嘴唇上,这是狂魔生命中第一次亲吻,后来他回忆起来,那像是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周围的人欢腾笑闹,雪花中的两人仿佛嘴对嘴问答着世界最古老的奥秘。
那一年蚩尤十七岁,云锦十五岁。
事情发生的时候漫天的星光,月圆,四周都是萧萧的雪。
那个瞬间如此的虚幻和不真实,这让蚩尤甚至怀疑那一切是否发生过。雪花屏蔽了他们,没有人能为他证实。
两个人互相依偎就能解决彼此的一切犹疑,这东西叫做爱情,十七岁的蚩尤很坚信。那是因为他只有十七岁,还太年轻。他以后有很多傻男傻女怀着同样简单的希望然后看着它们像是肥皂泡那样破裂。但是相信的人就是相信,爱情是一种神奇的宗教,只准备给那些准备好了去相信它的人。蚩尤信了,很盲目,忘记了一切,也不曾注意他们的朋友们无声地退出这片雪花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他只顾惶恐地伸出双臂抱住小公主,觉得抱着一尊温暖的玉石娃娃,怕她碎了。玉石娃娃本应该是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凭人想象和思念,从不理会任何人,但她向着蚩尤迈出了步子,艰难地,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因为她太坚硬,却又脆如琉璃。
等蚩尤回过头去,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雪花已经落尽,人都已经散去,只剩下云锦拉着他的衣袖。两个人不说什么,低着头往前一直走。
“魑魅,你是在哭么?”
“不是,我为什么要哭?干我什么事?”
“那你脸上为什么有水?”
“因为脸上的雪化了。”
“脸上的雪为什么化了?”
“其实雪总是会化的……”
魍魉坐在屋脊上,看着轻盈立在风里的魑魅。她的长发长带一起飘拂在风中,美得像这个冬天一样寒冷。
“魑魅,我心里有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魍魉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跳下了屋顶,“我去追共工,他去找红豆了。”
魑魅看着魍魉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越来越远,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屋顶了。她慢慢地坐了下去,抱住双膝,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十四〗广寒
酒肆外白雪皑皑。挂着冰棱的屋檐下,小女孩歪着头缩在木板墙上,无声无息。只有偶尔寒风吹过时,她干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路过的夜行人才知道那不是一头冻死的小野猫。
“红豆?”有人细声细气地说。
一只圆鼓鼓的小手伸了出去,有点笨拙地抚摩小女孩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魍魉不知道这种抚摸能否让一个人类相信他,他以前只是抚摸猴子或者松鼠的脑袋。
很久,红豆睁开了空白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少爷……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红豆说。
“我不是少爷,”魍魉抓了抓他的小脑袋,“我是共工的朋友……但我是一个妖精。”他想不应该对红豆隐瞒自己的身份,这城里的多数人发现他的绿头发和小尖牙都会瞪大铜铃般的眼睛,尖声嘶叫地昏倒或者逃跑,表情比妖怪更妖怪。
“你会飞么?”红豆问。
“召来大风就可以飞,不过跟神人的飞不一样,”魍魉说,“你不怕我么?”
“不怕。”红豆气息微弱地笑笑,“我听说妖怪都会飞,长着红色或者绿色的头发,有的很漂亮,有的很威风。但是妖怪吃人。”
“你不怕我吃了你么?”
“我是个没有什么肉的小野猫,妖怪不吃我的。”红豆说,“妖怪要是吃我就不会跟我说话了。”
“疯子呢?疯子没来找你么?”
“疯子去给我找吃的了,我很饿啊,”红豆按按自己的肚子,“很难受。”
“哦,我原来找你问个事情,那我等你吃饱了再说吧。”
“少爷你说吧,没事的,我经常挨饿,已经习惯了。”
“我想跟你交换个秘密。”魍魉抓抓头,“你不是想要一个月亮么?”
红豆忽然抬起了头,愣了一会儿,而后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黄瘦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是啊,我就想摸摸月亮……你是妖怪,你有本事的对吧?”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我能交换什么秘密给你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城里的人说,你算命很准的,我想问我将来能不能跟一个人在一起。”魍魉拿脚尖蹭着地下的积雪,“行么?帮我算算我就给你弄月亮来。”
红豆伸手摸索着,摸到魍魉的手儿,慢慢地摩挲他的掌心,片刻,她的神情低落下去,“要是我告诉你不好的结果,你是不是就不给我弄月亮了?我以前给人算命,算出不好的结果,就会挨打。”
“妖怪说话都很算话的。”魍魉说,“是不好的结果啊?那也无所谓,你告诉我我的未来是什么吧!”
红豆张嘴的瞬间,小妖怪用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看着这个乞丐巫女的嘴唇翕动,完成了这次对未来的预言。
“说完啦,你会不会不高兴?”红豆怯怯地问。
“没有啊,”魍魉说,“我没有不高兴,现在轮到我了。”
他伸手按在红豆的额头上,随着他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周围的风声悄悄停止。魍魉眉心泛起了微弱的光,他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凌虚一挽。他挽住了那个圆,一轮光华四射的明月已经在他的手中。明净的光辉照得酒肆周围一片如同白昼,晶莹的雪熠熠生辉。
他和红豆站在玉树琼枝的广寒宫里。
“给你,月亮。”魍魉说,“小心一点摸哦,我要还的。”
他把月亮递到红豆怀里的时候,红豆平生第一次睁开了眼睛。魍魉看着那双澄澈的双眼,里面映着月光泛起微笑。她就那么一直看着手里的一轮明月看,看它似真似幻地浮在掌心里,轻轻地触摸的时候,像是只透明的泡泡,却不会破裂。
“为什么想要摸月亮?”魍魉蹲在她身边。
“我听说月亮上有一座广寒宫啊,那里长满桂花树,有很漂亮的姐姐和很英俊的哥哥住在那里,还有白玉的蟾蜍和兔子,那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人都会很幸福,就是有点冷。”
“不是有点,是很冷很冷,而且只有一棵桂花树,英俊的哥哥很拧,老是砍它,漂亮的姐姐很无聊,满脸都是‘我很孤单和苦闷’的表情,也从来不理那个哥哥,抱着兔子走来走去。那个蟾蜍不知道跟谁玩,整个自己呱呱呱,整个广寒宫里都是它的声音,很烦人的。”魍魉说,“我师父说她去看过。”
“不,不是那个样子的,”红豆轻声说,“是很好的地方,我知道的,哥哥和姐姐坐在桂花树下喝糖水吃白面馍,桂花飘落在姐姐的长衣服上,兔子睡在姐姐的身边,蟾蜍会唱歌。我很想去那里……”
“就像疯子要去昆仑么?”魍魉明白了。
红豆笑着说:“我的广寒宫比他的昆仑好,昆仑山只有王母娘娘那个老太太。”
“嗯,你的比他的好。”魍魉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红豆手里的月亮忽地碎了,化成无数小小的明月,像是水滴那样从她的指间滑落,贴着她的脚边滚动,月光像是海洋,慢慢地黯淡下去。
“时间到啦,这个法术不能长久的。”魍魉说,“下次等我积攒一点妖力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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