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蚩尤踩在河床上走到了岸边,又踩着堤坝走了上来,他疲惫至极地跪倒在地,身体渐渐回复了常态,眼泪从余热未散的眼睛里分泌出来,转瞬汽化。
“嘿,他们只是要回家过日子诶。”蚩尤呆呆地看着西阳,“每个人都想回家的,不是么?”
“留条活路就不行么?”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对西阳吼叫,看起来像被斩去爪牙的猛兽。
“你妈叉!”他用了和两位老大同样的粗口。
“我没有不给活路,”西阳居然微笑起来,“是你的侍卫刑天杀了她的未婚夫,你应该和她好好说清楚。”
蚩尤恢复了沉默,抱着百合的尸体坐在河堤上,雨打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咝咝作响,让雨师风伯担心这太快的淬火还会让他碎掉。
“嘿!嘿!”风伯赶快上去跪在他身旁,“振作点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靠!”雨师也跪在他身边,“我差点以为我要尽义气跟你同日死了。”
西阳看着他们两个大哥拍着他们死里逃生的兄弟肩膀,慢慢地松开了水神鞭,按住了腰间的刀柄。他的唇边带着笑,缓步逼上。
“年轻人们很勇敢了,大事情需要老家伙来做。”共工扔掉了剔牙的竹丝,拍拍身边的士兵,“你的刀出名了。”
“怎么?”士兵茫然。
“因为你的刀杀了西阳将军啊!”
众人只听见耳边唰的一声轻响,共工提着士兵的刀,大步走向了西阳。无人可以描述他走向西阳的步伐,就像无人可以想象山岳昂首前行。共工的笑声压没了水声,此刻的天地间,他高大得无与伦比。
西阳猛地回头,眼睛中泛起了死亡灰色。他想要退避,但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压制了他。
就这样,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共工走到了西阳的马下。他低头长呼,仿佛是吐出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而后挥刀!
刀落,西阳的脸缓缓裂开了,他要挥向蚩尤他们后背的刀落在地上。
自始至终,西阳不曾想过抵抗。
共工抓起了西阳的人头,把尸体提了起来,同时抓紧了刀,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来。
“我觉得我这样的人就算人渣了,已经很淫贱了,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欠了很多人的人情,招过很多人的恨,还不知羞耻,还牛皮哄哄,又阴险,又狠毒,没人情味,还有狐臭!”共工挥舞着长刀,在西阳的尸体上劈砍,像是一匹发疯的恶狼,“可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怎么就能这么贱人?这么贱人?这么贱人?”
他一刀砍下西阳的头,发出最后的咆哮,“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安静下来,慢慢地转身回头,把西阳的人头提高,对着所有人露出满脸的血迹和笑容,“他死了。”
死寂。
共工的手指慢慢擦过刀刃:“很多年了。”
“很多年不曾如此了!”共工长笑着举刀,笑得猖狂,“你们知道造反这件事么?”
又是死寂,而后以那些夸父部的战士为首,所有治水苦工吼叫起来,兴奋而愤怒地对着天空挥手。
“现在你们排好队,”共工挥刀指向铁虎卫们,“每人一个土包,准备往断堤上冲。内堤,一定要补好!”
“你大胆!”一个铁虎卫的头领哆嗦着说。
刀光闪过,那个头领趴了下去,血悄悄地染红了土地。共工点了点头。“你不用去了,当一个土包就可以了。”
铁虎卫们战栗着看着彼此苍白的脸。
“如果你们不去,我就把你们所有人都杀了,然后当做土包。”共工漫不经心地说,“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们不就是这么对我们的么?”
他的冷笑和刀锋下,无数的战刀被抛到地上。铁虎卫们扛起了土包,默默地排上队,一个又一个地走过苦工们的身边,去向断堤,或者去向黄泉。无数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这些被剥夺了武器的铁虎卫,所有苦工都是共工一样的神情,残酷甚至恶毒。
蚩尤忽然发现,等到这些曾经哀号的人们掌握的别人的生死,他们对生死竟是一样的漠然。这种等待着流血的复仇眼神让蚩尤心里冰凉。
“共工!”蚩尤挣扎着拦在那些铁虎卫的面前,“让他们走吧,他们来这里也很苦,不是和我们一样想要回家么?”
“不?”共工摇头,“他们若是回去,我攻打涿鹿的时候轩辕部就多了上千部伍,我没有那么傻。”
“攻打涿鹿?”蚩尤觉得自己听错了,“你疯了么?那样会死很多的人啊!”
“是么?我本来就是一个疯子。”
共工挥舞战刀对着那些夸父族战士喝令:“你们拉开少君,我带你们攻上涿鹿。大夸父和百合公主的仇恨我会帮你们讨还。攻下了涿鹿,一切都是你们的!”
看着扑上来的夸父武士和共工的笑容,心底而生的绝望笼罩了蚩尤,他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破碎。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
忽然间,背后响起了铁器破风的声音,铁虎卫中的一个头领竟然从身侧拔出了长刀,出神的蚩尤根本来不及躲避,长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们……你们让我走!”头领喘着粗气,“否则我把这个少君杀了!”
只有短暂的慌乱,而后共工平静地问,“蚩尤,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涿鹿?”
“我不想打仗。”蚩尤摇头
“你们听见了,”共工似笑非笑,对那个头领说,“这个人对我已经没用了,你杀了他吧。”
“我,我……”头领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慌乱地拖着蚩尤倒退,一边威胁着大吼,“我真的会杀了他!”
共工冷笑:“你要是真的想杀了他,那你往马那边移动干什么?”
他刚说完,拖着蚩尤的头领已经趁乱跳上了一匹骏马,他身边的三个士兵也抢过最后的三匹战马。四骑冲开了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逃向了不周关的方向。
“疯子!”雨师和风伯焦急地喊,“你想办法救救蚩尤啊。”
“要去你们自己去,”共工摇头,“一个懦夫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杀了黄帝,去昆仑!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二十四〗野猪林
战马在荒野上疯狂地奔跑,天上地下,只有雨。
大地的任何方向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惊恐的铁虎卫们拼命地策马,却不知道跑向哪里去。
蚩尤被押在马鞍上,长刀锁住了他的喉咙。他想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他没有一点挣扎的打算,任凭头领带他去什么地方。对于他来说,除了回家,任何方向都没有区别。
他曾梦见自己在黑暗里跑,疯狂地跑,可是跑向那个方向,最终还是跑回了涿鹿城。似乎涿鹿城是活的,它藏在黑暗里,会比蚩尤更敏捷地阻拦在他面前。再后来,他梦到自己一个人在黑暗里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坐下来,等着涿鹿城自己跑到他面前来。
“东边,”蚩尤最后实在受不了那个路痴的头领了,提醒他说,“你们如果不跑向东边,是永远不能到不周关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往东才是不周关!我只是迂回而退,否则岂不给那个疯子捉回去?”头领大怒。
“有道理,我本来担心军爷不认路。”蚩尤说。
三个时辰后,他们接近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脚。
“好了,这下子应该安全了,”头领停马,长长地舒了一口,“现在我们改换方向,向不周关进发,即刻回报大王。”
于是四匹战马调转了方向,继续狂奔在荒原上。
“军爷,我们为什么又向西而去?”蚩尤犹豫了很久,小心地问。
“什么向西?”头领一愣,“我们刚刚往南迂回,现在转东,怎么会是往西?”
“不,”蚩尤叹口气,“我们是往北。”
夜深时分,迷路的铁虎卫不得不暂时歇息在树林里。雨虽然停了,天空依然被乌云遮蔽,没有月光星光,周围一片黑暗。四个铁虎卫蜷缩着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蚩尤被捆在远处的大树上。
“妈的,死里逃生!”头领搓着手庆幸。
“还是我们几个身手麻利,要不然就死成一堆了。”
“不知道剩下的人是不是都给疯子拿去填河了。”
“唉!别管了,留我们几个的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其实我是想着他们有人还欠我昨天的赌债呢,”头领遗憾地说,“这下子钱讨不回来了……”
夜,寂静,树林的阴暗中,似乎闪动着无数的鬼影。树干上的水渗透到蚩尤的葛衣里,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军爷。”
“别想烤火!”头领回头瞪了他一眼,“我还冷呢。”
“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想问问军爷。”
“什么问题?现在问问题?你不是傻子吧?”
“以前也有很多人这么说,”蚩尤笑了一下,“可是我从来都不相信,现在想起来,也许我真的是傻子吧?”
“好了好了,你不要废话,什么问题?”头领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西阳将军要杀那些夸父族的俘虏呢?大家一起填上堤坝,难道不可以么?其实本来是很简单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真的傻吧?”头领哼的一声,“你可明白那个杀千刀的疯子为什么要叫我们一干兄弟去填堤?”
“我也不明白。”蚩尤轻轻摇头。
“为了杀他们啊!”头领恼怒起来,狠狠的踢了火堆一脚,“西阳将军带那帮俘虏来,就是要在黄河上把他们都给杀了。你们那个疯子也不是想填什么堤,不就是想杀人么?小子你真不懂还是装傻啊?”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要杀人,难道不能都不杀人么?”
“这算什么?谁都不杀人打什么仗?”
“那为什么要打仗?”
头领呆了一下,转身跟剩下的三个铁虎卫嘀咕,“喂,你们几个到是说说为什么要打仗,不要让大哥在这个苦工面前丢脸。”
“大哥,别听他瞎说,他在骗你呢。你要是想这些,明天早晨起来就变疯子了。”
“有道理!”头领忽然开悟了,频频点头,“世上的疯子都是想得太多,老子不用脑子,任它烂成渣,就永远不疯!”
“为什么要打仗?”蚩尤问自己,“为什么强盛起来就要灭了别人?难道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夜的精灵在虚空中舞蹈,蚩尤仰首望着天空,纤细的雨丝淋在他脸上。
他幻想着魑魅曾说过的树林。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平静的地方,妖精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起,远离了城市和尘世,千年不老。
他幻想着月夜,斑驳的古松上松鼠欢快地跳向了另一根松枝,巨大的月亮贴在清澈的天空上,它的光明刻画下松鼠小小的身影。
而后某一个树洞中魍魉拉着猴子的手,快乐或者忧伤地说他自己的感受。
短裙长带的少女则立在最高的松枝上,随着树枝轻轻地起伏,平静地微笑着。
或者树下还有梅花鹿,还有兔子蹦起来摘取灌木上的果子,一粒松子落进池塘里,惊起了荷叶上沉睡的青蛙?
此时,一只松鼠竟真的从蚩尤头顶的树枝上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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