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人愣了一下,把头歪向另一边,“户口本?拉啥子?”
“一定是外地来的盲流了。”士兵甲很有把握地对士兵乙说,又转向铁甲人,“现在出入涿鹿城要凭户口了,风后丞相说,没户口盲目流动的,就是盲流。盲流要拉砂子,拉够了路费就送你回家,上次一个从载日之山过来投亲戚的家伙,身小力薄家又远,算起来要拉上六十多年砂子才凑得够路费呢。今晚上我们兄弟心情好,不跟你为难,走吧走吧。”
“你们真好。”铁甲人说,“我要找一个朋友,你们认识她么?”
“一个朋友?什么朋友?涿鹿城里十几万人,你找的人高矮胖瘦,什么血型,体貌特征,你当我们云师的人都是包打听,你说找个人就一定能找到?”士兵甲不耐烦了。
“我忘记了,”铁甲人想了想说,“她说过,如果我需要帮助,就去找她。”
“你需要什么帮助?没路费回家了?”
“我想知道我是谁。”
“傻子!”士兵甲对士兵乙说,“原来是个傻子。”
士兵乙泥塑木雕般站在那里,呆呆地张大嘴巴。
士兵甲上下打量铁甲人那身光鲜耀眼的行头,“卖了这身甲不就够路费回家了么?你死脑筋啊你?诶?不对,你要是外地来的难道一路上穿着一身铁甲?不可能不可能,你是偷的?你一定是偷的!”
士兵甲忽地瞪大了眼睛,“说起来你这身甲我就眼熟……我在哪里见过……”
“你认得我么?”铁甲人声音里透着欢喜,看看士兵甲,又看看士兵乙。
“你是……你是……”士兵甲长大了嘴巴,同时恐惧就像森冷的匕首那样扎进了他心里。
那个名字几乎就要从他嘴里跳出的时候,士兵乙一把捂住他的嘴,满面微笑,“不认得,不认得,你不是新来的么?我们兄弟都是本地人,没有外地亲戚。”
“是,我是新来的。”铁甲人粗重地笑,“我来找一个朋友。”
“外地人都不住在城里。”士兵乙非常友善地说,继续捏着士兵甲的嘴。
“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都在城外的树林住,住在城里的人都要户口本的,所以外地人都去树林住了,他们有的会在树上跳来跳去,有的会收集松果,有的长着一对长角……你去那里问问看。”士兵乙满面含笑。
“谢谢你。”铁甲人有礼貌地说,“我只会跳舞,跳个舞谢谢你。”
他满身的关节缓慢地转动起来,甲片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真的开始跳舞了,是一支欢快的舞蹈,是春社时候大家开怀畅饮后的舞蹈。他跳着跳着,向士兵甲和士兵乙深深地鞠躬,之后慢慢走远了。他用脚尖旋转、向着四面八方行礼、哼着一首古老而快乐的歌,周身的铁甲叮叮作响。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背后留下长长的影子。
士兵乙慢慢地松开了手,士兵甲终于喘过一口气来。
“你要憋死我啊?”士兵甲说,“那个是……”
“听过一个古老的传说没?”士兵乙把自己的半边面孔对着月光,脸上浮起诡秘的神情。
“什么传说?你的样子好像鬼!”士兵甲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别喊鬼的名字,他会醒来……”
圆月,鹰在巨大的月轮中滑翔。
一只不知好歹的小飞鼠学着大鹰的样子张开了四肢,借着腿间的皮膜在树梢间滑过。它灵巧的小爪子一探,差了几分没有勾住古松的小枝,远古时代的动物飞行家忽然失去了平衡,它竭力张开皮膜却无奈地坠落。
一个跳闪的黑影在树枝间唰唰唰地掠过,打了个旋子停在一根老松枝上。惊魂未定的小飞鼠松开蒙眼的小爪子,看见绿头发的圆脸孩子对着它笑,露出两个雪白的小犬牙。
魍魉伸出他短短胖胖的手指,点了点小飞鼠的脑袋,把它放回树枝上,受惊的小家伙哧溜哧溜地钻进了密密的松叶里,“下次要小心哦。”魍魉对着它的背影挥手。
他想也许应该使一个落叶的妖术,让这片树林的地下铺满厚厚的松针叶,这样爱飞翔的小家伙就可以安全地练习,松鼠也可以在针叶里找到松球,冬天的时候兔子还可以把针叶收集起来,给小兔子们做一个温暖的窝。
月亮升到中天,无暇的寒光笼罩着一个纤细的影子,她站在古松的最高处。
这是树林里最高的树,只有在这里,才可以没有遮蔽地眺望地平线尽头的涿鹿城。它的点点灯火在极浓重的夜色中是一个空灵的诱惑,虚幻不真,像是一群萤火虫短暂地聚集在一起,如果萤火虫散去,那城市也就消失了。
而萤火虫总是要散去的。
就像聚集起来的人有一天会一个个离开。
魍魉的圆脸忽然挡住了魑魅的视线,“魑魅,你还想回人类的城市去么?”
“闪开,我只是在看风景。”魑魅拍皮球一样把这个跳起来的小家伙拍了下去。
“可你一天到晚都在看那个地方,你对那边风景的渴望已经胜过了树林外面那株渴望太阳的向日葵。”
“好吧好吧,我只是春天来了有点悸动,想着去找一个人类男人来乐上一乐,被你发现了,可以了吧?”魑魅开始暴躁起来。
“首先现在是秋天,其次你如果说要找个人来吃吃我还可能相信。”
“师兄,你能理解一个女人么?一个女人,生活在一片树林里几百年了,过去的几百年里她已经试着像猴子那样在不同的树之间跳跃,像松鼠那样搜集无数的松果再剥出松子来堆成一座宝塔,还尝试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采集一片松树叶子标本做一个叫做‘松树的一年’的艺术品……她已经尝试过这树林里所有的事情,而在未来的几百年里,她还依然要在这个树林里做这些感性而幽默的事,重复重复再重复。她唯一没有尝试过的就是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岁大的师兄生一下小孩……她憧憬一下外面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么?”魑魅一把揪住魍魉脑袋上的绿毛,“我已经接受了在我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的时候还是个老处女的现实!你还要禁止我心理出轨一下么?”
“你是个妖精,你不会成为老处女的。”
魑魅深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魍魉那双无辜的眼睛,“这个不是我的重点,好么?我就算是老处妖精我也不会和你结婚的!你的,理解?”
“你的重点是蚩尤。”小妖精再次说了坦率的实话。
魑魅想要暴跳,“可笑!我为什么要想他?”
她还想继续吼叫,但是她忽然觉得疲倦了,于是也不想再否认。该死的,为什么又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不是早就被她挖了个坑埋了起来还在上面踩了千万脚么?为什么还要蹦出来让她不舒服?
“滚开!”她对着魍魉喊。
魍魉想了想,摘下一枚松针顶在脑门上,双手合十,“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搞什么啊?”魑魅一把从他头顶拍去了松针,“你以为你真的七岁啊?”
“可我想在这里看着你,我看着你你看不见我,我们就都好了啊。”魍魉说。
“不会好的,这就是你七岁的智力导致的局限性。”魑魅下了断言。
一只松鼠沿着树枝蹦蹦跳跳地过来,攀到魍魉的肩膀上吱吱地一边叫一边点头。
“它说什么?”魑魅听不懂松鼠的语言,只得看师兄。
“它说树林里面来了一个奇怪的人啊,他的全身都是铁的啊,他喜欢跳舞啊,他的铜头盔闪闪发亮啊。”
“你为什么老是啊啊啊的,你结巴了么?”
“没有啊,但是这只松鼠比较喜欢感叹啊,所以我学给你听。”魍魉说,“魑魅,我们去看跳舞的铁皮人吧。”
“我不看,铁皮人有什么可看?”
“会跳舞啊。”
“我也会跳。”魑魅把脑袋背了过去。
“魑魅你不理我了。”
“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鄙夷你枯燥的生活方式而已。你这样的妖怪,活一千年一万年,还不是只能在这个树林里和松鼠猴子说话?”
“能活着就不枯燥啊,”魍魉说,“如果死了,就再也听不到松鼠和猴子说话了,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魑魅觉得身上微微发冷,她咬着嘴唇不说话,看着夜幕下那座仿佛萤火虫汇聚的城。
“魑魅,你就那么想去树林外面么?”魍魉小心翼翼地说,“那里很危险的。”
“不,我不想,我一点都不想!”魑魅忍不住跳了起来,“你到底以为我是什么啊,我是一只妖精啊,我能忍受住在屋子里么?我能和那些庸庸碌碌活五十年的人混在一起么?我回到树林以后非常开心……哈哈哈哈……你看,开心吧,你听过那么无忧无虑的笑声么?”
“魑魅,那我就赶快长大,长大了我就娶你。”
“娶我?你言情小说读太多了吧?你为什么要娶我?你这个模样当宠物最合适!你连不穿衣服的姑娘也没见过吧?自卑去吧你,一头撞死吧你,需要我资助你一块豆腐么?”
“那样我就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啊。”
“永远和一个人在一起……很烦的,你会永远只跟一只猴子说话么?”
“如果是魑魅……就不烦了。”
“我是说我会烦,猴子师兄!”魑魅跳起来要走。
魍魉跟在她屁股后面,摇着她的袖子,“魑魅,我不是猴子……我不是猴子……”
这个晚上树林里是欢乐的,所有动物都像是过节那样开心,它们向着一个方向汇聚,猴子骑在麋鹿的角上,松鼠吊在猴子的尾巴上。
月光下就要有一场盛大的聚会。
魑魅没能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沿着那条柔软的草路走向树林的中央,她的身边各种动物川流而过。她听见不远的地方叮叮铛铛地作响,像是一种特殊的乐器再被奏响,又像是铁的雨滴打落在石板上,动物们各种各样的欢笑声前所未有,魑魅走在这条路上觉得这不是她所熟悉的树林。
“魑魅你跟我去看铁皮人啦。”魍魉还拉着她的袖子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她。
“闭嘴,是你在跟着我好吧?不要总摆出在这个树林里你才是一家之主的架势!”魑魅呵斥。
他们走到了树林中央,那里一片柔软的黄色草甸,周围的古松上垂下古老的烟萝,松鼠、猴子和麋鹿围成一个圈子,草甸上,有个人跳舞,浑身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月光照在他身上,反射着狰狞如剑的光芒,但那个人的舞蹈滑稽可爱,有时候在头顶挥舞双手,有时候蹲下去摇摆屁股,倒像是个学人样的猴子,他沉重的脚步踩得地面微微颤抖,松果噼噼啪啪地打落在他的身上,松鼠趁机上来剥开来分给周围的动物。
“嘿,你们看他重得就像大象,他跳舞的时候树上的松球都会往下掉。”一只猴子说。
“他是铁的么?他是铁的么?”一只松鼠站在猴子肩膀上问。
“我去帮你试试。”一只勇敢的啄木鸟从树洞里探出脑袋。
它以一个漂亮的弧线飞到了那个人的肩膀上,用厚重有力的喙敲了敲那家伙的脑壳儿,传出砰砰的空响。
“他是个铁家伙!”啄木鸟宣布。
铁皮人扭头看肩膀上的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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