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没有去过那个城市。她本能地敬畏那地方,她觉得去那里就会发生什么不详的事。
她已经思考了几百年“什么是永远”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答案。那些曾经赞美过她容貌的松鼠和猴子都一只只地死去了,新的猴子和松鼠不再赞美她,经过代代相传她在这树林里已经是老祖母一样的存在,可她还是一副十六七岁的脸和青春少女的婷婷身材。
她开始怀疑永生其实是个诅咒了,那个老妖其实高高兴兴的把这个诅咒传给了她,然后一蹬腿儿,自己很高兴地死了。
有时候她觉得死一下大概也蛮好玩的。
魑魅叼着根松针胡思乱想。
魍魉就在她下面的树梢上坐着,念念叨叨地跟一只傻猴子说:“真是可怜,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把那个孩子拾走呢?他那么可爱,就这么死了,还没有机会长大呢。”
听了很久,或许是猴子也受不了了,回头窜上了另一棵树。
魍魉在它身后挥着手说:“赶快回家吧,你以后有了小猴子不要把它扔了哦。”
魑魅对这个婆婆妈妈的师兄和自己的妖生都感到绝望。
“唉,生死这么短暂啊。”魍魉叹息一声,准备去睡觉了。
一个永生不死的妖精会叹息生命短暂,恐怕也只有魑魅能相信他是真心的。
忽然间,魑魅决定了。她要带魍魉去一个繁华的地方,让他看看树林外面的样子,而不是在这个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树林里傻呆呆地永生下去。她眺望着涿鹿之野尽头那个星火闪烁的城市,点了点头。
管他什么不祥的事呢,至少好过她以红颜少女的身份一辈子呆在一片树林子里数星星。
酒肆的灯下,雨师把最后一个铜板抛着玩。
“雨师,不是只剩一个钱了么?怎么看起来你手里有一大把?”风伯醉眼朦胧,随着那个铜板的起落抬头低头,像只啄虫子的鸡。
“现在看看还有几个。”蚩尤一把将铜板抓了过来,递到风伯眼前,静止不动。
“三……不,五个!”
蚩尤把铜板还给雨师,“如果我欠他钱,我就现在还钱给他……你们有人欠他钱么?”
“那要给他再喝点,等他把一个看成十个的时候再还。”云锦说,“不过只有他问别人借钱,谁会欠他钱?”
“怎么办?还欠着一屁股酒债,只剩下一个钱了,我估计我老爹很久不会派使者送钱给我了,听说他又新娶了老婆。”雨师愁眉苦脸。
“不是还有五个钱么?可以再喝一杯。”风伯说着,翻个身又在席子上睡着了。
“每次使者送钱来就要还债,还完了就没有钱,”雨师没精打采地说,“能回家就好了。”
〃凤兮凤兮归故乡,归故乡兮路漫长。
路漫长兮九万里,十年返兮家茫茫。〃
云锦吹起古老的凤箫,箫声如诉,双眸似水。一声凤鸣在喧闹声中穿空飞去,雨师默默地看着窗外,风伯忽然睁开眼睛盯着屋顶。
蚩尤想起九黎和他的爷爷,觉得心里蛮难过。他也想家,涿鹿城很好,可在这里他人穷志短。
“呸呸呸!别想这些丧气的事!我们刀柄会的英雄好汉,能被几个钱难住?”雨师忽地跳了起来,“不如去赌,以小博大,也许就发了,最不济就是把这个钱也输掉,大家继续吃白菜帮子汤。”
“能行能行!”风伯抬起头说,“我们就把那五个拿去下注。”
“好好睡吧好好睡吧,你刚才没看清,其实我们还剩八百多个钱嘞。”雨师一把将风伯按倒在席子上,“继续睡你的大头觉。”
云锦放下凤箫说:“我在这里等你们。”
“好!去博它一手!老大你带路。”酒劲往上一冲,蚩尤也平添了几分霸气,“不过你们谁知道赌桌的规矩么?”
“不知道。”雨师飞扬的眉角耸拉下来。
“不要看我……”云锦说。
一片沉默,发财的计划在踏出第一步前落空了。
“我会赌,”一个细细的声音从不知哪里传来,“我们一起去,你们出赌本,我帮你们下注,有了好处每人一半。”
“谁?谁?”雨师瞪大了眼睛四处看。
“啊!”云锦尖叫起来。
有什么人从桌下钻了出来,正钻进了她的裙子里。她刚要跳起来举起风箫砸下去,那个人使劲地挥舞胳膊把宽大的裙幅从自己脑袋上扯了下来。他站在昏暗的灯前看着云锦,愣了一会儿高兴地笑了,露出漂亮的两颗小尖牙。那居然是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男孩。
赌场里,蚩尤和雨师站在桌子一边,另一边是眼里带着疑惑的赌徒。
“蚩尤,你相信这个小家伙能赢?”雨师问,心里有点心痛他的最后一块铜板。
蚩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着从后腰抽出了那把刃口很钝的菜刀递给雨师,以坚定的眼神看他。雨师坚定地点头,重新系好了鞋带。
但赌徒们们并不关心他俩,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桌子下面不断举起的一只小手。摇盅的汉子抓着陶盅摇得卖力,里面骰子叮叮当当的,似乎随时会把陶盅给打碎。摇盅汉子吼一声,猛地把盅拍在桌上,“下注下注!下好离手!”
“大。”小手一举。
一揭盅,赌徒们都吸了口气,“还真是大……又给他赢了,赔你十五个钱。”
“全押上,下盘我赌双。”小手又一举。
“我还没摇盅呢!不能下注,”摇盅的汉子不满地说,“你要讲规矩。”
“哦。”小手老老实实地把桌上几枚铜板扒了回去,“那你快摇啊。”
摇盅的汉子又是一番卖弄力气,大喝一声把盅子扣下,不差丝毫,小手把桌上属于他的铜板一拍,“双。”
“你够狠!”摇盅的汉子怒了,“难道你的运势就真那么旺?老子不信了!”
他手一抬,开了盅,脸色顿时变得像苦瓜。
“下盘我还是全押!”小手再一举,凛然生威。
“遇见贵人了!”蚩尤摩拳擦掌。
雨师眉飞色舞地帮着收钱,把桌面上一堆堆铜板儿往他那边划去,藏在桌下的那个孩子则每次坚定地全额押上,他们的钱把把翻倍。
“没有铜板了,赌裤子可不可以?”一个输光的汉子扯着自己的裤带。
“没问题!”小手又从桌下伸了出来,“先脱下来,我们看看能折几个铜板。”
“裤子也没了……赌老婆可不可以?”
“叫你老婆来看看长得好看不好看,”小手挥舞,“不知道能折几个铜板。”
“狗屁!让她知道我输成这个样子她就该杀了我了!”输到山穷水尽的汉子哭丧着脸,“还叫来给你看?我回家让她打死我算了。”
“看你也算个爱老婆的人……”一个圆脸孩子忽然从桌下窜了出来,“那我把裤子还给你好了。”
灯火下,孩子的头发是碧绿的。
魑魅在静寂无人的涿鹿城街上溜达了半个晚上,最后在酒肆外停下了脚步。她鼓动小小的鼻翼,嗅到了强烈的妖气。
“不认路的家伙!”魑魅咬牙切齿,“还说要去找水给我喝!”
她和魍魉是第一次来大城市,在蜘蛛网般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东看看西看看。魑魅觉得人类的城市很没傻,道路逼仄不说,道边的土墙也让人觉得压抑,土墙上那些黑了灯的窗口在深夜里像是一只只张大的嘴,呼呼地吸着冷风。在区区几百年前,这些人类还和妖精一起住在山里,现在他们不再找洞穴住了,而是自己用土垒出一个个洞穴来。魑魅不太懂人类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这里能跟树林里比么?在树林里只要爬到树顶上,放眼就是整个世界,深深吸口气像是能把天地一起吞吐了。魑魅喜欢没有边界的地方,不用绕来绕去地走在这样迷宫似的方形城里,走的路越长,越让人觉得一辈子都出不去。
魑魅说我走累了,魍魉殷勤地说那我去找点水给你喝。魑魅是个花妖,非常喜欢水,于是应允了师兄这份好意,坐在街边傻傻地等。
魍魉一去就再没回来,魑魅把天上的星星都快数完了,忽然想起师兄是个路痴。
几百年的老妖男和老妖女就这样失散在大城市的街头。
“魍魉!魍魉!哪儿呢?”魑魅一脚踹开酒肆的大门,冲进去大喝一声。
魑魅愣住了。
魍魉被一个彪形大汉提在手里,可怜巴巴地说,“魑魅,他们说我是妖怪……”
魑魅紧紧握拳,体会那钻心的无奈。她想也没想就对魍魉怒吼:“你本来就是妖怪!别摆出那付可怜相!你早不是卖萌的年纪了!”
妖怪嘛,妖怪有什么不好?可以活很多年,饮月光之露吸太阳之精,几十年不吃饭也不会饿,随手可以杀掉几百个人,然后青烟一样飘走。魑魅从不觉得妖怪有什么不好。魍魉要是觉得不爽,可以把那些汉子杀掉嘛,几百年的老妖了,还能被几个男人给收拾了?
魑魅怒气满盈神色狰狞,可听到她的声音,汉子们以为听见了仙乐。一时间酒肆里洋溢着春风解冻万物复苏的气氛,这个少女的出现让所有汉子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魑魅觉得有点不适应了,身边一群糙汉目光轻柔地打量她周身上下。
缩在角落的两个少年却无视了她的华丽出场,正猫着腰、踮着脚尖往门口蹭。
魑魅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裸露出来的部分大腿和胳膊,觉得浑身发痒,那些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是无数的毛毛虫。她虽则是个磨牙吮血的妖怪,可此刻置身于男人群里,却觉得自己在那些男人眼里很美味。按照妖怪的逻辑本应该反过来。
“魑魅,救我。”魍魉觉得所有人的注意力焦点都偏移了他,于是他出声呼唤关注。
魑魅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魍魉,她真讨厌这种感觉,如果魍魉真是一个七岁的孩子,那她就是个老娘或者童养媳,总之是那种绝没有未来的女人。她决定搞点恶作剧解解气。
“啊嘞……我只是进来找我哥哥。哇!那是什么?妖怪么?我最怕妖怪了!先走一步,各位英雄把妖怪收拾了吧。”魑魅看着魍魉说,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个小东西哭丧着脸。她甩了甩长发,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蚩尤的酒劲也退了,灯下那个小妖怪的绿头发清清楚楚。
“真的撞妖了!”蚩尤心里一寒。
涿鹿城周围的山林里还盘踞着不少妖怪,等闲他们不会接近这座人类的城市,但是出现了就很难对付。涿鹿城里的人都知道“打四害”,四害是“乞丐、淫贼、妖怪、质子”,妖怪本来比乞丐和淫贼的排名靠前,但是黄帝手下的大鸿将军神威过人,遇见妖怪都是一刀两断,渐渐地妖怪都闻风散去,蚩尤偶尔还能看见新被大鸿将军斩下的妖怪头颅挂在城门上,有一些修为高深的还不会死,兀自骂骂咧咧。至于质子的危害,原本不亚于乞丐和淫贼,不过毕竟也是涿鹿城里的贵宾,本着促其改过的用心,忝列在最后。
人和妖怪来往是不祥之事,按照风后的说法,山精水怪都是些违背天道的东西,“有干天和”,会影响部落的运程,所以勾结妖怪的人,要和妖怪一起处置。蚩尤想他们几个的脑袋若是挂在城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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