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题记
圣诞节和新年已过了好些天了,但美琳的房前屋后;还仍然热热闹闹地张灯结彩,她要等着中国春节的到来,过了2月1号农历正月初一这一天才打算摘取。虽然邻居们已取下因9。11后而明显减少的灯光装饰,但节日的气氛毫不因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和点点的灯光有任何减弱,却更因白的雪和静的天,使温和得有点哀伤的节日气氛在空气中弥散,使人更想没有太多欲望地活着。
在今天多乱的世界,能平静地活着,那,难道不是幸福?
每个星期天,不知从哪里总要飞来一大群黑色的鸟,不知是乌鸦还是喜鹊,扑腾腾降落在美琳家的草坪上,又吃又拉,然后呼啦啦铺天盖地地飞走。2003年的第二个星期天,这群黑鸟又来了,在白雪覆盖的草坪上留下千万个小小脚印,脚印与脚印连成一片,看不清组成了什么样的图案,现代的,过去的。
“正如我生活中的男人,如今完全模糊一片。〃玛莎很认真地说, 一边用白色的餐巾使劲擦了一下红唇;一边恋恋不舍地放下刀叉。
玛莎是美琳在中国的大学同学,刚从西雅图飞来纽约上州看她的与丈夫分居了三年的女朋友。两个好朋友在熊熊的壁炉旁慢慢吃着美琳做的丰盛的午餐,这午餐吃了七个小时,从早上九点吃到下午四点。两个女子的谈话,也以光年的速度,东西南北中、大洋此岸、大洋彼岸地绕了好几圈,有选择地在不同的地标逗留、北京、上海、纽约、东京、澳大利亚,但最为她们无比留恋的是中国的时光;因为她们那时年轻、漂亮、充满生机和希望。两人的乡愁像箭一样射过美国树木森森的美琳的小庭院,穿过太平洋,飞越时空,射向1978年春天美琳和玛莎在北京天坛石梯旁的初次相遇:那天,两人都想找个好男生将自己的心给出去。
那是四月的一个星期天,刚入校的新生由学校组织去刚刚泛绿的天坛踏青。也不知什么原因,两个19岁的姑娘不约而同、同时同地在天坛发了一个誓:生命中的爱人,要一见钟情,为爱而嫁。从此一个学中文、一个学英语、同年同月同日而生的两个女孩便成为世上最要好的朋友, 无话不说,无心事不吐。说了四年话,做了四年青春梦后,虽说二人这时都有了男朋友,但都因各种原因没把心给出去。毕业后,这两个好朋友,一个去了青岛,一个去了广州,各奔前程。等再次见面时,已是三年后的1985年夏天,二人不期而遇同乘一趟中国民航到纽约,美琳去陪读,玛莎去读书,美琳此时已匆匆忙忙地嫁了一个自费出国留学生,做了母亲,玛莎还是单身一个。两个二十五岁的姑娘在跨国之旅的途中说了个够,直到和美琳换了座位的那位中年男子被迫又将座位换了回去:因为坐在她俩旁边的一位服饰昂贵、却愁眉苦脸的中年妇女跑到空姐处告状,说她患有美尼尔氏综合症,大脑和耳朵都受不了这两个“欢天喜地〃的女孩子。
从中国到美国,一晃十七八年过去了,美琳和玛莎也从二十多岁的姑娘,变成今天“镜子一照就生气”的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没模没样,眼角的细纹像老母鸡的爪子般呈扇形展开,她们也伤心地明白了为什么“欢天喜地”的女孩子最遭中年女人的嫉恨:忙里忙外做黄脸婆子做了十多二十年后,如今不仅家没了,更可恶的是还没人敢再要,都是因为这些〃欢天喜地〃的女孩子们多得遍地开花,能将她们老老实实、野心比天高、运气比纸薄的“知识丈夫们”,诱惑得心慌意乱、魂不守舍、花天酒地地不想回家。至少,这是美琳的北美生活写 真;玛莎,那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样说,无论曾经是良家姑娘还是风骚女子,二十年后的美琳和玛莎,如今两人又各自捧着自己的心,想找个人给出去。
“其实男人看中女人的,并不是模样,也与年龄无关。”玛莎说,一边最后一次用白色的餐巾擦去唇上那看不见的油腻,然后从香奈儿手袋里取出兰蔻永不褪色淡色口红,蹭着手指尖,轻轻在唇上一抹,似隐似现,“根据我的经验,男人要的就是这个忽隐忽现。神秘感、新鲜感,一旦没有了,那就Bye-bye你了。”
“那么女人呢?女人要的又是什么呢?〃美琳的丈夫与美琳三年前分居时,说是不为了什么,只是想换一个活法。〃女儿不是已经很快就要上大学了吗?经济情况也不错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他问。“我们彼此之间给对方一点空间,好吗?〃
“女人?女人什么都要。一个男人能满足?〃
美琳忘了玛莎好几次在电话上滔滔不绝、又是眼泪、又是得意地讲自己在美国这些年的恋爱经历,用她〃睡〃了十九个男人的“心路历程〃来开导自己。我美琳怎么转头就忘了朋友煞费苦心用自己既被人抛弃又抛弃他人的“绝对阴私〃,来冲淡我源于被抛弃带来的心灵打击呢?见她突然愣住不说话,玛莎轻言道:“我的朋友想开点,你不已经活了四十多年了吗?人生要做的,你不已经都做了:又爱过人,又结过婚,又养过孩子,还当了几天诗人,出了两天风头,比我强多了。 我,我有什么?电影明星刘晓庆有什么?昨天的亿万富婆,今天的阶下囚。你惨还是她惨?我惨还是你惨?看来,美国生活的快节奏和离婚,确实伤了你的记忆,也伤了你的视力:你只看见自己的伤痛,看不见别人的无奈。我说,咱们回中国过春节吧,动个手术,把眼袋割了,把皱纹拉直,换张脸,再减15磅,重来一次!〃
“听你都累。还是找个盒子把这红烧肉装起来下顿吃吧!〃美琳把壁炉旁小餐桌上的五、六个菜盘双手托起,那动作的娴熟,毫不减当年在美国当穷学生餐馆打工时练就出来的“看家本领〃:七、八个碟子盘子碗,全能一气给托在手上,飞奔进厨房,打包的打包,扔掉的扔掉,因为时间就是金钱,桌子收得快,客人转得快,钱来得快,丈夫的学费就有了。“到哪去了?”“到美国去了!”“干吗去了?”“端盘子去了!”美琳在好几首现代诗里,这样写她的女主角。听起来,端盘子也可以端得理直气壮响当当的!可又有几个留学生敢这样平常心态地对自己的亲朋好友如此直白呢?记得一次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会上有这么一个场景:父母一听说独生女儿在国外的中餐馆受气受穷,心上不忍,哭起来。美琳真想对他们大喊一声:醒醒,别自欺欺人了!你们的女儿不就因为国家穷,才往外逃的吗?逃出去后就该当人上人;凭什么呀?就凭你父母在家里等?在家里盼?
“还留起来下顿吃?”玛莎将美琳放在厨房中央台上的七、八个碟子和碗中装的饭菜看也没看,一古脑儿就倒进了垃圾桶,美琳挡也挡不及。
第二部分第20节 第十九个男朋友(2)
“We're what we eat; 忘了这句美国洋话,吃啥,变啥?吃剩饭剩菜,就变成剩饭剩菜,leftovers剩东西,谁他妈的要啊?到了今天;换个活法。你以为我妈她们那一代,比我们活得有道德; 笑话你分居,笑话我睡男人?错了! 那年头; 他们的男人照样被她们逼,只是没野女人供他们睡罢了,只好守家里或者得不治之症。谁不知道有的人整人,不就是贪污受贿或生活堕落两大罪吗?谁敢找野女人?找野女人,等于找死。再说那些女人,她们更没地方逃。没读过《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死活呆一块儿吧!现在,那就不同了:七十离家,八十嫁人!咱们喝什么饭后酒,白兰地还是苏格兰奶酒?〃
“两种都喝。”
“好。我就不喜欢任何人来牵挂我,吃啥喝啥,随我的便。我妈就不同,没有牵挂她就活不下去,而且还总是从长计议,一顿好好的饭,偏要分好几次吃,吃得我们几个孩子一脸剩饭剩菜样。如今,我可不是我妈,而且,我也不在中国,节约不是我的看家本领。在美国,你能节约出什么来?就拿你美琳讲,节约来节约去,你男人还不是照样出走了。谢谢。这 白兰地真香!苏格兰奶酒味儿也正。〃
在火炉旁的两个大沙发上,美琳和玛莎各占一个,盘腿坐下,望着炉中噼啪作响的新柴,闻着手中的美酒,两人突然相视而笑,感到很满足。
没有男人,也有没有男人的乐趣,美琳想。她再也用不着等他回家吃饭,给他做啊、洗啊、收拾啊;天下雪了,也用不着看电视或听收音机,担心路况,等门啦,这一切,统统成了过去。没有牵挂地生活,也有好处。有炉火,有玛莎,也不孤单,至少今夜不孤单。
生活也许本来就该这样:没有了大的希望,也就没有了大的失落,也就没有了装模作样的无病呻吟。男女生活,不应该互相拖绊,来去本该自由,男的走,女的也走,正如太阳走,月亮也走一样。
“我玛莎睡了十九个男人,但玛莎不脸红,也不后悔,因为玛莎不会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因为玛莎在体验生活,根本不想立牌坊。这是玛莎和玛莎上帝之间的事,谁也没有资格指责玛莎,知道吗?〃 玛莎转动着手中的水晶高脚酒杯,炉火的光折射在酒杯的四周,象涂上一层金。“因为指责玛莎的男人,想睡十九个女人,没睡成;指责玛莎的女人,想睡十九个男人,没摊上。”玛莎看了美琳一眼,非常有针对地又补上一句,“世界是公平的,你知道。你的男人至少给你留下了这栋房子和所有的家具,我可什么也没从男人那里得到:好时光是共享的。”
从心里讲,美琳有时确实认为玛莎不道德。怎能玩弄爱情?虽然发誓要为爱而将心给出去,玛莎却又实际得不得了,深知能嫁总统就绝不嫁平民。爱要活下来,还得有让其存活的土壤才行,对不对?玛莎理直气壮地问。上大学时,她为了毕业后能留在北京,和一个部长的儿子钻林子,林子不太远,就在学校后面往学校电影院的路上。那小林子的树又长得不密,那柳树的枝条也不厚,两人双双被人捉住,还是“现场捉拿〃。也许中国的法规对女孩子从来就“手下留情〃,玛莎只是被责令写了一份检讨,那男学生如果是某个“工农子弟〃,多半就被开除了,但因为父亲是个高干,也被责令写份检讨,不了了之。毕业后,两人分到北京某个对外促进单位,该结婚了吧?玛莎四下一看,人人想出国,她玛莎也想出国,可她男朋友是没法将她〃促进〃到海外去的。公司里的机会,近期内也轮不到她。于是立即改行,“睡”了一个旅游局的人事干部,跳槽去干外事旅游。三年旅游下来,“睡”了多少男人,只有她玛莎自己知道。最后一个男人是个老美,还是个教授,还是个教务长,不仅有名,还有权,他死活爱上了玛莎,并将她以学生身份弄到美国,IAP-66表是那老美办的。
资助呢,学校出了一半,玛莎自己出了一半:一万三千美元。1985年夏天,多少中国家庭拿得出13000美元?拿不出。所以玛莎的钱,一定是睡那些旅游团的外国人得来的。这样说不过分,这里还有一个旁证:她来美国不到一年,就被FBI联邦调查局问话,原因是以前和玛莎一块儿干旅游的女朋友“睡〃了一个有钱有势的韩国商人,这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