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割了倒不少。
石大夯刚走不久,县委又下了一道令:全民动员,大炼钢铁。县广播站的喇叭里不停地传达着县委的声音:钢铁是国家的两大支柱之一,是衡量一个国家经济实力的重要标志。钢铁上去了,就可以无敌于天下。各级党委,全体党员,要充分认识它的政治意义,这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一切工作都要服从于大炼钢铁,一切工作让路于大炼钢铁,各行各业都要大力支援大炼钢铁。为确保钢铁元帅升帐,各公社都要土法上马,大炼钢铁。红星公社党委还明确提出,各大队除留下一名干部在家抓当前工作外,其余干部和全体青壮男劳力,一律投入大炼钢铁。
韩天寿早就想在村里露一手,现在石大夯不在,再没有人管束他了,他可以晃开膀子大干一场了。于是暗暗使劲,决心打好大炼钢铁这一仗。
鲁子凡去地委党校学习了。农工部长杨旭向公社主任郑山河透露,是因他思想太右,在大跃进中掉队了。他很快就会接替老鲁的职务。过了一个星期,县委依然没有提拔他的动静,就觉得可能是有意考验自己一段时间,因而工作不敢有半点松懈。接到县委大炼钢铁的通知后,他跟副书记郭松商量决定,公社大炼钢铁的战场就设在黑龙河大堤上,并立即作了部署。要求各大队连夜回去准备,三天内民工全部进场,在大堤上安营扎寨,干部和民工一律吃在工地,睡在工棚。这样,就在河堤上搭起了一溜窝棚。
成立人民公社后,农村的劳力大军是好组织的。搭个窝棚,安个锅灶,也十分容易。就是盘个土炼铁炉,也不费吹灰之力。本来说煤炭和矿石由县里调运,至今却没有一点儿着落,都在乍撒着手等米下锅。郑山河几次向县里催要,县里答复:“原料就地解决。”郑山河为难了。这里是平原,不是山区。只产五谷杂粮,不产煤炭矿石。他挖空心思也没办法。韩天寿献计说:“郑书记,你咋这么死心眼?”
“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上边不给原料,咱使什么炼钢炼铁?”
“如果咱们收集一些废铁炼钢,岂不比矿石出铁率高?”
韩天寿这么一说,郑山河那木讷的脑袋忽地开了窍。于是立即行动,把各大队主持工作的干部召来,如此这般地布置了一番,回去立即发动社员献废钢废铁。
这里是革命老区,社员们有很高的觉悟。公社号召捐献废钢废铁,都积极响应,把那些破锅破勺破犁铧片子都献了出来。各大队又拉来了一些煤。于是,一座座小高炉在一片爆竹声中点火了。顿时,黑龙河畔红旗招展,浓烟弥漫,鼓风机声和人们嘈杂的喊叫声掺杂在一起,乱乱哄哄。人们在赫赫醒目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誓让钢铁元帅升帐”的大字标语下,来回奔跑。不停地运煤,不停地填料。脸上的黑灰顾不上擦,淌下的汗水尽情地流。土高炉很快出铁了,通红的铁水流出来。人们欢呼跳跃,高呼“三面红旗万岁”,整个工地洋溢着狂欢的激情。
然而,这小高炉炼出的铁特别粗糙,全是毛毛草草的铁疙瘩。人们疑惑地说:“这能用吗?
“管它能用不能用呢,反正炼出钢铁来了。”韩天寿觉得上级任务催得紧,只顾数量,不管质量。谁炼出的铁多,谁就上光荣榜,坐飞机,坐火箭;产量上不去,就骑毛驴,坐牛车,当乌龟,做蜗牛。形势逼人,任务压人。他也不敢怠慢,更不敢偷懒,起早贪黑,加班加点,歇人不歇马,轮着班地连轴转。生产进度也像火箭一样飞上了天……
然而好景不长,县里的煤炭供应不上了。
没煤就不能开火,就炼不出钢铁,就完不成县委交给的任务。韩天寿急得团团转,去找郑山河。郑山河说:“请示过县委了,要我们眼睛向下,自力更生,发动群众,就地解决。”并强调说,“炼钢不能停。如不能如期完成任务,要负政治责任。”
郑山河傻眼了。炼吧,没煤。完不成任务,不仅要挨板子,还可能影响自己提拔。黔驴技穷,一筹莫展。只是阴沉着脸,皱着眉,没完没了地抽烟。
韩天寿安慰他:“郑书记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你快说怎么办?”
“用劈材啊!”韩天寿成竹在胸。
郑山河眉头一皱,“用劈柴炼铁?”他想都不敢想。
“不妨试试。”
郑山河感到玄乎,“这得要用多少木头呀!”
韩天寿献计:“郑书记,咱们守着黑龙河,河堤上长着那么多大树。有这么得天独厚的条件,还发什么愁呢!”
树是河堤的天然屏障。栽这些树多么不容易啊!怎么能轻易砍掉呢?还是先发动社员捐献些没用的木材吧。于是,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布置。
在那大跃进的年代,令下如山倒。社员们虽然想不通,但一说这是政治任务,人们便没咒念了,只好把家里用不着的木头乖乖地捐献出来。一些老党员、老贫农为了钢铁元帅升帐,甚至把自己准备盖房的木料也献了出来。
郑山河被社员们一心为公的精神感动了。他看着送到工地的一车车上好木材,心里沉甸甸的。这又欠下群众一笔债啊!
有了木材,沉默了两天的工地又活跃起来。一个个土高炉在鼓风机的鼓噪下,发疯地吞噬着一堆堆木材,熊熊燃烧的烈火在无情地烧烤着人们的心。虽然炼出铁来了,但疙里疙瘩。郑山河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是铁吗?
郭松说:“原料本来就是铁,炼出来怎能不是铁呢?”
郑山河摇头苦笑笑,没有说什么。
在以木材代替煤炭炼铁的问题上,韩天寿立了一功,受到了县委的表扬,在全县得以推广。他洋洋得意地对郑山河说:“郑书记,只要敢想敢干,就没有过不去的火山,就能创造出惊人的奇迹。小高炉眼看又要停工。县里依然没有解决煤炭的音讯。停工待料?这个念头在郑山河的脑子里一闪,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他没这个胆量,不敢拿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当儿戏。然而,不停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时,他多么想念鲁子凡呀!如果鲁书记在家,孩子哭了抱给娘,就用不着自己发这愁了。然而,鲁子凡在地委党校学习没结束,就把他们派到了黑龙山炼钢工地,别子还得自己做。他里走外转地抓脑瓜皮,也想不出什么高招儿。韩天寿陪他漫步在河堤上,指着那一排排碗口粗的树,怂恿说:“郑书记,别犹豫了,让这些树支持钢铁元帅升帐吧!”
郑山河望着黑龙河大堤上一排排茂盛的大树,感慨万千。他们公社是全县绿化先进单位。无论是河堤上、大路旁,还是村周围,都种了不少树。这些树,有上辈人或再上辈人栽的,也有当代人种的;有的已经长成碗口粗,甚至一搂粗,小树也有对掐粗了。这是社员群众费了多年工夫栽的呀!为栽这些树,他们到几百里外买树栽子,社员们一个坑一个坑地刨,一桶水一桶水地浇。起初还派民兵看着,生怕有人祸害。这些树包含着多少群众的心血和汗水呀!如今要把它们砍掉炼铁,这一片片绿色就要化为灰烬,他真于心不忍。然而,为了完成政治任务,现在只能如此了。
郑山河点了头,韩天寿立即回村布置。何春秀听了直摇头,生气地说:“这是谁出的招儿啊?太损了!”
韩天寿一愣,马上嘿嘿笑了:“眼下炼铁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我们要在这工作上立新功!”
何春秀依然站着不动。韩天寿急了:“春秀,你也太势利了吧?大夯在时,你服服帖帖听他的。现在我主持大队工作,你不听我指挥吗?”
“对的我听,不对的坚决不听。”何春秀扔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
韩天寿见支不动何春秀,就叫李仁杰派社员到大堤上砍树。
石老大听说派人到大堤上砍树了,拉上李万福几个老人就追了去,大老远就招呼:“住手!你们住手!”
韩天寿望着气喘吁吁的石老大和李万福几个老人,反问:“你们来干什么?”
石老大说:“天寿,这树不能砍!”
“大叔,大炼钢铁是政治任务。我们的焦炭供不上,只好就地取材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石老大坚决不同意。
李仁杰帮腔说:“大叔,这是任务,谁也拦挡不住哇。”
“这简直是胡来!”李万福等人也义愤填膺。
韩天寿为难地说:“大叔,大夯不在家,大队我主事,你们怎么给我出难题呀!”
石老大深情地说:“这树是咱老祖宗留下的,社员们辛辛苦苦种的,它保护着这大堤,保护着我们的子孙,不能毀啊!”
“大叔,炼铁关系到钢铁元帅升帐。树砍了可以再种,这任务完不成,我可吃不消。”韩天寿听不进石老大的劝说。
“你就是把我们几个老家伙砍了,也不允许砍这树!”石老大和李万福等老人手挽着手拦住,“天寿,你毁了这树会遭报应的,万万不能啊!”
韩天寿见石老大带人拦阻,以为是怕他的成绩超过大夯。恼怒地说:“你这老爷子怎么也和我作对呢,快闪开,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天寿,你咋会这么样想!为全村的社员着想,放过这些树们吧!”石老大带着哭腔恳求,并率众老人跪在地上,给韩天寿磕头作揖。
众老人的举动并没有感动韩天寿。他脸色一变,恼火地说:“你们这是干啥!想威胁我吗?我是大队长,知道该怎么做!”说着,向民兵们一挥手,“你们愣着干啥,快砍树呀!”
众民兵挥舞起锋利的斧头,一棵棵树倒下来。
石老大蹲在地上嚎啕大哭:“造孽呀造孽!”
李万福搀起石老大,“咱们快去找公社吧,要不这大堤上的树就全让这败家子毁了!”
韩天寿的鼻子“哼”了一声,不在乎地说:“你们告去吧,这是公社郑主任的指示。”
“他犯混!”石老大这么骂了一句,扭头就气呼呼地到黑龙河大堤上去找郑山河了。
郑山河却说:“大叔,耽误了大炼钢铁,你我都担待不起,我也无奈啊!”
石老大们最终也没拦住这股砍树炼铁风。人们看着一棵棵大树被砍倒劈开,填进小高炉,心里在流血……
韩天寿在何春秀那里碰了钉子,并没气馁,他决心把这女人征服,于是通知她晚饭后到大队部去。何春秀在地里忙活了一天,浑身累得酸痛,实在不愿动弹,再说晚上还要带铁姑娘队加班浇地,就不想去。可碾子走时,让她当好韩天寿的助手,也就去了。只见韩天寿坐在大队办公室,正跷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地哼着梆子腔,没好气地问:“找我啥事?”
韩天寿嘿嘿笑着问:“吃饭了吗?先坐下喘口气儿。”
“有啥事快说,一会儿我还要带铁姑娘队浇地去呢。”
韩天寿以教训的口气说:“春秀,你当干部也这么多年了,咋遇事就不沉着呢。毛主席早就说过,领导主要是出主意,用干部。关键是指挥好,料理开,不能光带头干。”
“我就会实干。”何春秀没好气地说,“有事你就说吧。”
何春秀一进屋,韩天寿那黄眼珠子就在她那丰满的胸脯子上扫来扫去的。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现在大队就剩下咱俩了,咱俩要齐心协力挑起这副担子,所以想跟你聊聊,交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