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镜来研究上司的细微表情。他们一方面对富人敬若神明,一方面对穷人极端鄙视。娶嫁之事,攀不上高枝也要弄个门当户对。小蔡同学又丑又穷,虫虫父母会容许女儿同他恋爱吗?用扫帚打我就麻烦了,既不能还手,又不能一走了之……
我低头看看虫虫,她趴在我膝上正甜甜地睡着。
还有十几小时的车程呢,让她睡个够吧。我打开地图来看。台州,虫虫的故乡,就在东海之滨。东海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是蓝天如洗、白云如雪、碧波荡漾、银帆点点,还是乌云密布、浊浪滔天、海风怒吼、渔父惊心?
司机可能是新手,进隧道时,火车减速过猛,桌子上桔子乱滚,有一个掉下来打着虫虫头上。
“喑!”虫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怎么回事?”
“没事,进隧道了。”
“你看地图?找到我老家了吗?就在海滨。我带你去大陈岛看大海。”虫虫在地图上把大陈岛指给我看。
“不是说你们就在海边么?干吗跑那么远去看海?”
“我们那海滨只有滩涂,没有沙滩。滩涂上尽是淤泥,海草乱七八糟地长着,跳跳鱼乱七八糟地跳着,有什么好看!”
“跳跳鱼?鲁迅写到过的,什么样子?”我依然兴趣不减。
“小鱼啊,可以在泥上跳来跳去的。”
“倒想看看跳跳鱼!”我继续看地图,研究行程,“哎呀,到杭州还那么远!”
当我用两个手指比划铁路线长度时,目光被一个城市的名字胶住了——上海!上海,是的,上海快到了。这个人口逾千万的大都市,在我心中她却等同于一个人——四妹。我的食指不由自主地触摸一下这个城市,又迅速移向别处,可目光还停留在那里。初恋的伤痕如同古井石栏上绳子勒出的沟沟,那么深,除非把石栏整个儿磨成粉末是无法消除的。
翌日二点十分,火车在上海站停靠。我借口买食物来到站台,心中感慨万千:从千里之外,我来到四妹的城市,却只能作三、两分钟的短暂停留,命运是何等残酷啊。
“让火车把虫虫带走,我独自去找四妹?”这个念头还未点燃又熄灭了。我已经走上远离四妹的车道,决不会在四妹的生活旅程中出现了。旧梦如蝉蜕一样离开了蝉的躯体,它如果重新钻进蝉脱里去,只能使两者同时毁灭。我毁灭倒也罢了,何苦去毁灭四妹,毁灭那个美丽的旧梦?
回到火车上,我在洗手台对着镜子照一照,耐心地等待牵强的微笑在脸上出现,然后向虫虫走去。
“哇——这么油!”虫虫看到油淋淋的鸡腿,开心得不行。
虫虫很喜欢吃鸡腿,也喜欢肉丸、香肠、回锅肉、土豆、豆腐……几乎所有多肉无骨的食物虫虫都喜欢,大口嚼咀的感觉是太爽啦。当然也有皮包骨头而深受虫虫钟爱的东东,那就是菜菜。
我本来想陪虫虫大块吃肉,可一块鸡肉咀嚼老半天,味同嚼棉咽不下去。
“你吃东西这么慢?”虫虫朝着举着油乎乎的两支手,地把鸡腿骨关节开开合合地玩,“这个像两节棍!”
“太油了——我洗手去,顺便扔垃圾。”我把没吃完的鸡腿递给虫虫,让她继续进行精细加工。
来到吸烟区,贴着窗玻璃向外看,黑沉沉的大地如同黑的波涛向着四妹的城市奔流,而列车拉着我向着相反的方向狂飙。那个号称不夜城的宠大都市灯火繁浩。四妹是否还滞留在这个城市?她的窗口是否彻夜亮着灯光?那灯光是映入我眼帘的万家灯海中的哪一盏?
我的眼睛不知何时潮湿起来,景物变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亲爱的读者啊,如果您看到这里,不必为虫虫鸣不平,因为这种感情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爱,而是爱过之后永远的挂牵!
第五章东海之行(2)
杭州火车西站出站口。
走出站门,虫虫和我肩并肩大踏步前进。因为共振的缘故,两人拉着的手大幅摆动,高过头顶,真是雄纠纠气昂昂。
“找公共汽车?”
“那要走好远哪,我们打的!”
我心里有些发慌,打的?这辈子还从来没打的过呢,车费贵不贵?怎么谈价钱?
虫虫一招手,一辆的士开过来,虫虫拉开车门,自己先塞进去。我上车时头重重地碰一下,金星直冒。过去看香港片,老大上车总有随从护头,我以为是摆派头呢,看来还真有必要——等我当了老大!上了车,我小心地拉上车门,生怕碰坏门边儿。司机却大声说:“把车门拉上!”
“拉上了——”
“没拉紧!”司机满脸鄙夷地回头看我,潜台词是三个字,乡下人!
哼呀,看什么看?你那一脸青春痘比土豆还大呢,但愿来春土豆发芽来着!
虫虫皱皱眉头,探身把门重重碰上。
“去哪?”
“汽车东站!”虫虫大声嚷道,“钞票都在学校撒光了,不然去飞机场!”
我发现驾驶员前面有一个数字显示仪,显示着“4。00元”。我明白了,这是“起步价”,这车就是传说中的计程车!我小的时候,自行车就是村里最高级的交通工具,哪见过轿车?我是在老师教唱《雨中即景》时捡到“计程车”这个名词的,现在还能哼出部分歌词:“哗啦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都在跑。叭叭叭叭叭计程车,他们的生意是特别好。你有钱坐不到,哈哈!……”那时候感觉台湾校园歌曲就是新鲜,歌里还可以插一句“哈哈”大笑的。
遇到塞车,老长时间不走,数字显示仪的数字竟然往上跳了一下。我以为这玩意儿有问题:“怎么车没动也加钱的?”
“没有办法啦,它就是这样的。”司机爱理不理地。
“塞车人家也花时间的。”虫虫用肩肩顶顶我,示意我少出洋像。
“那倒也是,时间就是金钱!”
下车时,我怎么推车门也不开。“我真傻,真的,我真傻,我单知道上车要碰头的,没想到下车开门也难!”我祥林嫂一样暗自埋怨,从虫虫那边车门下去。
“你是不是从来没坐小车?我们家有的,让你坐个够!”
“谁说的,我小时候就坐过。”
“吹牛!”
“不骗你,我爸给我做的,三个轮子一块木板,竟然还有方向盘和刹车!”
“你就这张嘴……”
在汽车站候车室,虫虫兴致勃勃地给我讲杭州。
“等办完正事,我带你来杭州玩。杭州很好玩的,一年暑假爸爸妈妈带我飞到杭州,玩了两个多星期。”虫虫说起杭州风景名胜,如数家珍,“杭州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单西湖就有得玩啦,灵隐寺、飞来峰、岳王墓……唉,那一回我算是玩了个够,喝了虎跑泉水,看了三潭映月,听了南屏晚钟,西湖荡舟,花港观鱼……唉,真是说也说不完!”
虫虫越说,我心里越沉闷。将来虫虫嫁给我,一个从事太阳底下最光辉职业的人类灵魂工程师,我可没钱带她坐飞机旅游!我最多只能用破自行车带这个城里妹子去学校周围的田野采蘑菇,拔野菜,摸田螺,或者去河边撒网捕鱼。逢年过节学校发百十块津贴,上街买半只烧鸡打打牙祭。平日里晒豆角腌咸菜酿米酒,与卖肉的屠户争秤星,与卖菜的农妇争找零……我们小学中学的老师都这样过日子的啊。记得高二那年,语文老师在食堂吃一块钱一碗的素粉,结果被师母当众数落一通:“你个死人,家里有冷饭你不吃跑来吃米粉!”
虫虫能忍耐如此清贫而拮据的生活吗?
“对了,还有断桥!断桥本身实在是平常得很,一个小石桥而已,因为许仙与白蛇娘娘的故事,它是杭州最有名的桥了……”虫虫终于发现我有些闷闷不乐,“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累了?”
“断桥恐怕是中国最著名的桥呢!只有一座桥与它齐名,你猜是哪一座?”考虑到虫虫将与她父母发生战争,我不愿意影响她的情绪,打起精神陪她聊天。
“嗯啦……鹊桥!”
“这两个传说,你喜欢哪一个?”
我预备的答案是喜欢断桥,因为断桥相会的传说在人间有真实的景物相对应,更真实可信。而且雷锋塔早已倒掉,白蛇已重获自由。鹊桥相会的传说太离谱,现在的孩子们五岁六岁就懂些航天知识,他们会反驳说:“银河不是王母娘娘用金簪划出来的,那是无数数的星星;那里没有空气和水,喜鹊怎么能飞过去搭桥?”我连寻虫虫开心的话都预备了:“将来我会告诉我们的孩子,飞出太阳系需要16。7千米每秒的速度,喜鹊哪能!”
“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这样问的!”虫虫被我问住了,呃呃半天才说,“如果比较结局的好坏,我喜欢牛郎织女,毕竟他们每年七夕可以鹊桥相会,白蛇却永远压在雷锋塔底下。”
“雷锋塔不是倒掉了么?”
“你不知道,报上在讨论是否应该重建雷锋塔呢!”
“重修雷锋塔?难道杭州市民们没意见么?至少那些现代版的白蛇许仙应该站出来反对才是!妇联呢,妇联哪里去了?她们应该出来干点啥,维护白蛇娘子的翻身权,人家也是妇女。哎呀,真是的,你们浙江人……”想鲁迅也是浙江人,后面的微词没敢发表。
“雷锋夕照是西湖十景之一,当然补上的好。”
“你……你应该看看《坟——再论雷锋塔的倒掉》。鲁迅说中国人专喜欢凑十景八景,实在凑不足,天上的月亮就借来用,什么‘平湖和月’、‘三潭映月’、‘远村明月’。九景又有什么不好?非得凑足十个!就是要凑,也不能重建雷锋塔。如果你父母像法海一样阻挠我们,把你关起来,不许与我相见,我看你怎么办?”
“原来你是为这个担心。”虫虫拉过我左手,轻轻地拍着我手掌背,表示安抚,“你放心,我爸爸妈妈一向都很宠我的,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爱我。”
“他们越是爱你痛你,越会加倍地阻止!你个独生女儿,养老还指望你呢……”
虫虫听我这么说,扔开我手:“难道女儿养父母就不应该?再说我不养他们谁养他们?”虫虫两眼睁得圆圆的,眉梢上扬,仿佛在逼视阶级敌人。与虫虫相识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对我这样严厉。
“我不是这意思,我将来当个教书匠,收入少地位低,怕人看不起。”
“我不一样当老师?”
“你不同,你是女的。女的当老师是最好的职业,生活稳定,环境又好……我个男的,当老师有什么出息!”
“你是自已看不起自己!哪个学校里不是男教师多?除了幼儿园!”
争执的声音逐渐大起来,周围的人都向着我们看。我们停止了争论,虫虫借口上洗手间离开了,我拿着矿泉水大口大口地喝。
第五章东海之行(3)
果如虫虫所说,只三个多小时,就从杭州到达台州。
一出车站,又是打的。
“我没有事先通知家里人,不然我爸会开车来接我们。”在计程车上,虫虫向我诉苦,“我天,突然带个男朋友回家,我妈妈会怎么说?以前我对我妈说我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