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记不清是怎样离开这里的,失魂落魄得连学校的大门都找不到了。后来,她稀里糊涂地走上车水马龙的大街,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茫然地穿过大街的中心。就在这时险情突至,一辆汽车飞速驶来,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一把将她拉到一旁。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斜着停在马路的中间。司机愤愤地大骂了一声,开着车走了。惊魂未定的宋家慧这才认出救她的人竟然是高尔雯!
高尔雯安慰她:“阿姨,没事吧?”
宋家慧木讷地说了声“谢谢”,过了马路,朝着人行道走去。高尔雯怅然地望着她,既有几分担心,又有几分不甘心。
宋家慧走出不远,忽然又回到了高尔雯面前,带着歉疚怯怯地恳求:“高老师,颂颂他……我就拜托你多照顾他了。”
高尔雯又喜又忧。喜的是邱颂的妈妈终于能够认可她了;忧的是邱颂这几天根本不理睬任何人,除了去码头干体力活发泄,就是窝在宿舍里睡大觉。要照顾他,就得说服他改变这种生活状态,谈何容易。
邱茂林一直替宋家慧担忧。为了让她的思想得以放松,他一上班就给马翎子打去电话,请她抽时间到家里陪伴宋家慧。马翎子本来就是个热心人,何况这又是好朋友的事情,放下电话就提前去了邱茂林家。等宋家慧从地质大学回来,她已经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宋家慧一见马翎子,立刻泪水涟涟:“邱颂他……不认我这个妈了。我去找他,可他连屋都没让我进。翎子,你说,他是不是不回来了?”
马翎子扶她坐在沙发上,安慰她:“怎么会呢?颂颂肯定是一时想不通,等他想通了肯定会回来,你别着急。”
宋家慧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着:“我真后悔,当年不听我妈的,非把自己怀的孩子打掉。现在想起来,我妈说得真对,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我现在是鸡飞蛋打……”
马翎子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样子,忍不住也陪着落眼泪,她尽量说着宽心话:“家慧,你嘴可真严,要不是刚才老爷子告诉我,这么些年,邱颂的身世我一点都不知道呢。”
“我就怕让他知道了,对他不好。在心里整整藏了二十年,谁成想,没有不透风的墙。外面不透风,家里照样漏气。”
马翎子想不出更好的安慰她的话,随口问了一句:“家慧,邱颂的生母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家慧仿佛被电击了一下,蓦地瞪大眼,用极不信任的目光盯着马翎子。马翎子见她反应这么强烈,很是惊讶,想想,也不再问了。倒是宋家慧絮絮叨叨地讲起来:“翎子,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对你说了吧。当时,他妈妈很年轻,比现在的颂颂还要小。那天下午……对,是下午,她抱着两个月大的孩子来到我的宿舍,进门就跪下了,哭着求我收下这个孩子。我当时就懵了,这算啥事儿啊?她说,团里的人背后都嘲笑她,骂她是破鞋,孩子是破鞋垫……只有我把自己的半袋奶粉送给了她,她就认定我是好人。你想,我哪能领啊,就安慰了她一阵子,把她打发走了。谁知道,当天她就出事了……”
马翎子一惊:“什么事?”
宋家慧惋惜地长叹一声:“你说那时候,我怎么就那么傻呢?要换了现在,她哪怕眼神里有一丝一毫的流露,我都能看透她的心思,更何况她跪着求我!嗨……是我把她害了。等大伙把她捞上岸的时候,已经气若游丝……我们离开农场的时候,我抱着颂颂去了她的坟上,想让她再看一眼自己的骨肉。我想,她在天有灵的话,会知道的。那天我哭了,我答应她,一定把孩子抚养成人,不让他受一点儿委屈。翎子,这可是对一个亡灵的承诺,说话是要算数的。可惜,最后还是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宋家慧抹抹眼泪,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进了卧室,从床下取出一个衣箱,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服,把它们挨个摆在床上,一件一件轻轻地抚摸着,像中了邪似的不停絮叨着:“我一看到这些衣服,就想起颂颂小的时候,多可爱,多听话啊。胖胖的小手,肉乎乎的,每次我下班回来,他就举着小手让我抱他……夜里,我搂着他那软软的小身子,恨不能变作儿子身上的另一层皮,牢牢地贴住他、紧紧地护着他,不让他受一丁点的伤害。可他今天,竟然连屋都不让我进了……”
马翎子也凑到跟前默默看着那些小衣服,两只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肩头。
由于有马翎子的关照,宋家慧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邱茂林也得以腾出手来处理单位的事情。
快下班的时候,张铁桩急匆匆地闯进他的办公室,火急火燎地催促他:“茂林,你怎么不接电话呢?快点!刘局今天晚上做东,就在楼下等你呢。”
邱茂林一摸兜,这才想起早晨充电时,又把手机落家里了。他想解释几句,张铁桩已经出门走了,只好紧走了几步跟在后面。
这个饭局他还真得参加。刘局长招呼的都是局里的骨干,除了邱茂林和张铁桩,还有孙海伦以及另外四五个干部。在座的人正为他为什么没有出国考察猜测着,他却借着酒席畅快地告诉大家,因为农资总公司的审计不是一帆风顺,所以主动要求留下来盯着的。
大家不由得把敬佩的目光投向了刘局长。刘局长淡然一笑:“老孙当经理的时候,有些小的纰漏,我得帮他抹平。现在他都解甲归田了,让人家安度晚年吧。而新的总经理人选,我今天先不宣布,在座的各位应该心中有数。”
说着,他看了看邱茂林,搞得邱茂林一阵心跳。
就在邱茂林喝着酒猜测着局长的内心世界的时候,他家里却发生了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情。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由于他不回来吃晚饭,宋家慧一个人也懒得做饭,连灯也没有开,躺在床上大睁两眼想心事。
漆黑的房间里传来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她没有在意,可是手机短信声又顽固地响了第二遍。无奈之下她只好伸手将手机摸过来,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又打了个哈欠,随手把手机扔在枕头上。
宋家慧刚刚闭上眼睛,忽然神经质地一跃而起,迅速打开床头灯,再次拿起了那部手机认真看起来。
天哪,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一条短信:茂林哥,我想你了,艳红。
宋家慧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屏住呼吸又认真地看了个仔细,一点没错,确实是什么“艳红”发给邱茂林的。
她顿时愤怒了,想都没有细想就把电话拨过去,一阵彩铃之后,有一个女人接了电话:“茂林哥,把我忘了吧?”
宋家慧强忍着怒火问:“喂,你是谁?”
电话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声,那女子娇滴滴地反问:“你是谁呀?”
宋家慧没好气地大声告诉她:“我是邱茂林他老婆。”
对方“啪”地把电话挂了。宋家慧哪里肯罢休,再次把电话打过去。不料,没等她开口,那女子倒先恼火了:“唉,你烦不烦呀?”
“怎么乱糟糟的?你那是什么地方?”
“歌厅!老土,连这都听不出来。”
“你骂谁?我问你,你跟邱茂林什么关系?”
那女子放荡地笑起来,挑衅地说:“你猜呀?猜不出来你去问他啊。”
宋家慧气得吼起来:“我问你!”
“你个黄脸婆,吼什么吼?我有形有款,又风流又性感,你老公迷死我了。”那女子说完,又把电话挂断了。
宋家慧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腾地从床上跳下来,胡乱穿上鞋出了家门。
此时刘局长和邱茂林他们几个酒兴正酣。半斤“五粮液”下肚,刘局长也敞开胸怀“煮酒论英雄”了:“……在农资局,论资历,第一要数刚退休的老孙,他干了十二年,劳苦功高;第二就是我,比他晚来一年;第三就数茂林了。茂林,我没记错的话,为平海的农资事业,你奉献八年了,抗战都胜利了。”
邱茂林腼腆地谦虚道:“谈不上奉献,但确实干了八年,我九七年调来的。”
刘局长摆摆手:“实事求是,有什么可谦虚的?我们三个,算是农资局的元老级人物了,尤其是茂林,在科研岗位上责任重大,兢兢业业,他一下乡,我睡觉就香,要换了别人,说实在话,我真有点肝颤。来,敬你一杯。”
看着领导颤抖着手把酒杯举到眼前,邱茂林赶紧端起自己的酒杯,站起来说:“刘局,还是我敬您。”
“那咱们哥儿俩碰了!”刘局长和邱茂林碰了一下杯,正要仰脖干掉,包间的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众人惊讶地一起回头望去,只见宋家慧拿着邱茂林的手机,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
刘局长一惊,杯子里的酒全洒了。
宋家慧指着邱茂林大声嚷着:“邱茂林,还在这儿人模狗样地喝酒呢,你给我出来!”
邱茂林懵了,一头雾水地问:“家慧,你来这儿干什么?有什么事回家说。”
宋家慧把手机摔在邱茂林面前:“我来干什么?你问她吧!当着局长的面,你给我说说,这个女人是谁?”
刘局长酒醒了许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张铁桩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赶紧过去劝宋家慧,又让服务员给她加了把椅子。宋家慧把椅子一把扯到门口,一屁股坐上去,瞪着邱茂林继续声讨:“你还知道丢人啊,在这儿喝得真潇洒,满脸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今天不给我说清楚,就别想走出这个屋!”
邱茂林还没有搞清事情的起因,气得涨红了脸,用力把宋家慧揪起来:“给你脸了是吧?赶紧走!”
孙海伦和张铁桩等人纷纷上前劝说,连刘局长都说话了:“小宋,这里人多,别让茂林下不来台……”
“他还怕下不来台?那骚货都找上门了!”宋家慧邪火上来,哪还考虑别人的身份和面子,开口就不客气地打断了刘局长的话,“……他整天在外面吃吃喝喝,拉拉扯扯,跟那些狐朋狗友就没干什么好事儿。局长,我把话扔在这儿,以后凡是这种应酬,少找我们家茂林。”
刘局长当着部下的面被噎在那儿,脸色很难看,好在他有涵养,勉强笑了笑,转而劝邱茂林:“你媳妇都发话了,我们也不好留你,回家吧。”
邱茂林此时进退两难,脑袋里仿佛有个马达不停地轰鸣着,他再也忍不住,抓起一个茶杯摔在地上:“整个儿是一泼妇!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家慧还很少见丈夫发这么大脾气,吓得愣住了,张铁桩趁势把她搀到门外,又回手把包间的门关上了。
酒自然是喝不下去了,刘局长带头离开了包间,其他几个干部也陆陆续续跟在后面。邱茂林被晾在座位上,旁边只有孙海伦。
邱茂林抡起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大吼一声:“哪个女人没有更年期,谁像她这样!”
孙海伦不知怎么劝他,想想,把桌子上的手机递给他。
邱茂林接过来,皱了皱眉头,认真地翻看着。很快,他找到了那条短信,立刻失声叫起来:“这是谁呀,害我?”
这时,张铁桩已经返回来,忙拿过手机来看了看,顿时吓得脸色大变,大气也不敢出了。孙海伦凑过来也想看看,张铁桩连忙把手机合上,放进了邱茂林的口袋里。
回家的路上,邱茂林一直琢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