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余杭县,余杭县上好登楼。”酒楼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丰赡富丽起来。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楼。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玉屑楼”……各具特色,出产的“玉练槌”、“思堂春”、“雪腴”种种名酒更是有口皆碑。南渡之后,康王赵构秉承乃父宋徽宗习气,更贪安逸游乐。一等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内的烟雨楼台、飘香舞榭便重新兴盛起来。
好登楼位于余杭地界,是座跨街骑楼。“好登楼”三字乃是十余年前冤死风波亭的岳飞题写。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儿,一律翠绿帘幕,文绘藻井,当街临窗望去,便见远山秀水,端的与众不同。
这天清晨,楼上靠近左首的窗前,正坐了对夫妇。男的神情洒脱,身材长大,只穿了件灰布长衫。女的却是柳叶弯眉,杏核靓眼,周身打扮只是一袭蓝裙,荆钗素面,却风致嫣然。
这两人正是避出镇江府的沈放与荆三娘夫妇。时辰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长凳上坐了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哑哑地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在旁边说书,说的是《吴越春秋》。三娘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首座上坐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
夫妇俩正默然品茶,只听那老者道:“诸位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有一个‘缇骑三十二卫’中的家伙在这好登楼头喝酒,要知缇骑都是皇上的亲信,不得了的人物啊!那家伙是个年轻人,爱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搅得乌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劝,说这楼头供有岳将军的墨宝,在这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那家伙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运了,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他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问:原来少爷还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了?那家伙一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仅是我,人人都要怕的。第一就是金人,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难保,谁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算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亲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其它那些杂碎,我怕他何来?’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当时那家伙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一遍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冷得和冰一样。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大伙眼前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飞身下楼,解下系在楼前的一匹骆驼,那骆驼跑起来,竟不下一匹骏马,一晃就不见了。事后据酒保说少年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像是个满俊秀的哥儿。楼上那缇骑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旁人只奇怪他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反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泄漏,最后才见一串血细沥沥地从他喉咙里流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翡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去,杯子上只留下细圆的一个小孔,杯子却没碎。楼上楼下的人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只翡翠杯的吗?”
沈放听着,不禁心襟摇荡。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骑骆驼的黑衣少年!岂不正是他前番在吴江七里铺眺见的那痛杀金使的侠士?他沈放正是为牵连进此事,才被迫与荆三娘亡命江湖的。
那天,沈放坐着一只小船顺吴江悠然而下,岸上道路很少见人,只因近来有消息说金兵南下,金使伯颜又出使到临安催贡,所以一时闹得风声鹤唳,商旅乏绝,民不安生。
沈放望向北岸,却见远远有一人一骑缓缓地在小道上走着——相距得远,又隔着树,那一人一骑在这小船上也就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看得见时,也只模糊一团,全分不清肩背头脸,只觉得那人和坐骑似乎已融为一体。让人颇为奇怪的是那头牲口,竟隐约似一匹骆驼。船行良久,沈放就这么远远地望着那一人一骑,他们好像是一团浅浅的墨色,在这江南的细雨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寥落。
那日下午船泊长桥,沈放与正在河边淘米的一个妇人寒暄,得知有一群金使由朝廷的兵护送着,到对面村子七里铺去了。
沈放望向对岸,远远的一里多外是有个小村子,炊烟初上,相距得远,因这里一带平川,所以还望得见。不由默然,回头看那长桥,桥是石头砌的,栏干已有些残破了,停舟系缆的桥墩上却笔势纵横,墨迹淋漓,依稀题满了字,从头读来,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于今重到何事?愁比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 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干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无为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坠清波。
沈放读罢,不禁悲愤由衷而来,联想当今时势,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听艄公惊道:“客人,你听!”侧耳听去,却是对面桥前小村子七里铺隐隐响起了一片喧噪之声。先是怒叱恶骂,渐渐地,里面夹杂着一声声哀号,接着依稀的竟有“救命、救命”的声音——想是村民惨遭金使欺凌的呼叫,相随的隐隐有粗野的笑声入耳,客人与艄公对望一眼,已知就是适才淘米妇人所说的那群金使在作恶了,不由相顾惨然。那艄公忽“咦”了一声,只见一路上遥遥能见的那一人一骑正向那个村子行去,那人跨下果然是一匹骆驼。不一会儿村子红光入眼,还夹杂着黑烟滚滚,竟着起火来!那一人一骑非但没有停下来,反忽然加快,远胜凡马,直向那片小小村落奔去,转眼间没入火中,踪影难见。不多时,村中那隐约的笑声忽被打断,火光冲天中似有什么一闪一闪,东飞西掷,雷奔电掣,惨呼之声不绝传来,尖锐凄厉,远比他们刚才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
船上两人侧耳倾听,良久,只听得一串微微的“踢哒踢哒”声传来,却是那匹骆驼载一头戴斗笠的男子拐出了村口,渐行渐远,又慢慢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色。
呆了半晌,沈放哑着嗓子道:“痛快痛快!”回望桥头,那首词正墨迹犹新,酣畅淋漓。重新读过,只觉一腔热血直冲脸上,忠义愤发,不禁喃喃道:“罢了,罢了,书生误我!书生误我!”在舟中把一曲《水调》悲歌三道,慷慨不已。
沈放字傲之,乃是镇江名士,没想当日岸上有行人认出他了,又听得七里铺烧杀之事,私心忖度,以讹传讹,第二天消息便不胫而走,竟说某月某日,沈放单身孤骑,青衫溅血,于吴江长桥北岸七里铺截杀金使二十余人、千夫长一人,及护送宋兵若干,然后散发断剑,秃笔题词,放舟而去。不日谣传京师,高宗天子览词默然,一言不发,将那首词传视丞相。秦丞相也由此立即派遣缇骑,暗诏严访。一时之间,一曲《水调》,歌起大江南北!
《乱世英雄传》第一卷长桥驰驼杀金使 酒楼遇侠赠秋衣(二)
沈放和三娘听完老者的话,又惊又喜又疑。不久,只闻楼梯间“腾、腾、腾”一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有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三娘脸色一凝,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只轻声道:“我知道的。”
只见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步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是奇怪,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走得动路?”
沈放越听越奇,素来没听说三娘精于医理呀,他不由注目楼梯口,看是个什么人上来。那人却上得很慢,半晌才走上楼来,可让人也着实吃了一惊——好凛然的一条汉子!只见上楼那人是中年汉子,面貌苍拙,手脚粗陋,穿着一件褐色布衣,身量不小,一望之下令人震撼。只见他面色淡金,双颊泛青,瞳中见赤,沈放便知三娘说的不错,这人果真是受了伤。
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身材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脸。两人俱是一身尘土,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向靠板壁的一副空座走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模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纵横交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由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怕就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人氏。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磨蹭上前。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店小二听他一开口就说“赊”字,头皮一阵发麻,他怕的正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子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店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是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脸,盘算怎么脱身,生怕那大汉发起蛮来。那汉子却不见发怒,缓缓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账,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只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不由都想起“英雄末路”这四个字来。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逞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拓江湖的奇士,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股英雄寥落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赊’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沈放正想开口为他代付酒账,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微微一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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