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门众人不由得张口结舌,却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这时,却听有人道:“沈超兄,能把账本拿来给我瞧瞧吗?”那声音清清淡淡,在众人的吵吵嚷嚷中,越显得没有丝毫烟火之气。账本正在沈超手里,他循声望去,却是先前那个背出《六问》的少年在冲自己微微笑着。沈超把两本薄薄的账本送了过去。众人只见那少年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翻了下去。账本封面本是蓝的,上面贴有黄签,内页微黄,放在红木桌上,衬得看账的少年一双手越发闲雅。直翻到最后一页,少年才轻声一叹:“没错,一笔都没错,——瞿老爷子竟没为自己花过一笔钱,连自己的产业都贴了进去,可敬、可叹!小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允准——诸位可以把这两本账出让与在下吗?”
堂上一哗——这是什么意思?这两本账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龄外欠的账,有人会傻到买别人欠下的账吗?瞿宇以为他在调笑,哼声道:“出让,你知道这账本什么价儿吗?”李伴湘插口问:“你是谁?来自哪里?”
那少年望了李伴湘一眼,冲众人点头一笑:“在下姓易,来自淮上。”说话的自是易敛。却听易敛冲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有两辆车,车中有几箱细物,不知能否请贵府之人搬上来。”
瞿宇愣了一下,一挥手,手下已有人出门去搬。门“吱呀”一开,外面光线照入,众人都有一点眼花的感觉。那易敛带来的物事却颇重,六合门用了七八个壮汉才依次抬了上来。众人一眼望去,见当先抬上来的是两口铁箱,箱子不算太大,却似极为沉重,抬它的两个粗壮家丁显得颇为吃力。只见易敛站了起来,含笑走到堂中,取钥匙把两个铁箱锁打开,轻轻揭开箱盖,盖内还铺了一层黄缎。众人屏住呼吸,见易敛把那软缎揭开,才终于露出箱中物事。大多数人只觉还什么没看见呢,就先是黄光入眼,金黄灿烂,众人不由齐齐惊“噢”了一声——箱中竟是整整两箱金子!易敛又打开一鞘银两,足纹细银有几大锭滚落地上,银白悦目,好多人看了那银子,觉得心跳都停了。最后易敛又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却是当时所谓“交子”——即后世所说银票,他从中抽取一张递给李伴湘,笑道:“李兄,这是临安宝通号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吗?”
那票子面值一千两。那李伴湘一望之下已知不假,当下点点头。却见易敛弯下腰,拿起一块金条,把那沓银票就押在了金条之下,开口和声道:“不知这些可买得瞿老英雄的账本吗?”易敛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道:“七年之前,淮上细务初具,在下有幸识得瞿老英雄。他为人豪雄,见淮北义军清苦,一见之下就相赠三处产业。这些年,河南梁兴、襄阳楚将军、苏北庾不信之所以还能于苦斗之中,坚守不退,保得一方土地,给淮边百姓一个喘息之机,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费之财货,实有大功。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这些年也屡有作为,买进不少产业,无奈所进者少、所出者众,劳者少而用者众,他不是想欠众位之账不还,实是为一时拖累过重。前半月他还托人传话,说心力交瘁,问我还有何困难?过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给我留下些麻烦。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却没想事情来得如此之快。”
堂中有人微微叹了口气——自知道瞿百龄去世后,众人几乎个个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钱、自己的安稳,忧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时,才真正想到了死人,想起瞿百龄生前的音容,他与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双目微红——不说远的,只说就近,瞿百龄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过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毁,全赖瞿百龄与八字军抗敌之功,只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人人皆有良知,一般人还是知道好歹的,这时稍稍把眼前利益抛开,望着灵前老英雄的遗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觉得那个老者的那种理想、那种坚持原来曾离自己如此近过。
却听易敛轻轻一叹:“如今瞿老英雄驾鹤西去,我淮上义军虽无粒米之储,匹布之余,却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损。所以,这堂上金银,就是我代义军带来还账的。”
《乱世英雄传》第四卷岂愿金银污令名 且将美女作良将(二)
众人没想到这笔账目还会有着落。当下由沈放记核,一个接一个,这些小账直发付了一两个时辰才发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易敛似也觉有些累了,冲沈放道:“沈兄,一共清还了多少?还剩多少?”
沈放抬头道:“一共清还一十三万一千余两银子。剩下的与金子、银子连银票一总,该还值得上三十七八万两银子。”
易敛哦了一声,他看向门外日影,轻轻叹了口气:“剩的都是大头了。平阳观素犀子道长,四万两整?五行门胡七刀,八万五千两整?半金堂共七万两?两湘钱庄十一万两整?”
大伙都点头肯定。易敛最后才向那边面色阴沉的三人桌上望去,皱眉道:“张五藏、古巨、于晓木共十七万两——这里一共有六笔账,是一齐归在你们名下的吗?”那三人阴沉一笑,为首者道:“不错。”易敛定定地望着那三个人。那三人被他看得发毛,半晌,为首那人怒道:“你有钱还钱,没钱说话,尽看着我们干什么?”易敛道:“钱我是一个人还不上来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一个,这时,她也该来了。”
众人一奇,实想不出还有哪个人会像他一样充冤大头出来认这死人账。只听易敛望向门外,清声道:“朱姑娘,你也好来了吧?”众人齐齐向门口望去,看来的是什么人。却听门外有一个女声道:“来了。”
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声音,流丽婉转。只听厅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丽人正缓缓拾级而上。瞿宇感觉自己的呼吸一顿,不可置信地望着门外。那人上台阶的短短几步似乎一步步都敲击在他心上。然后,那个丽人上至门口,瑶鼻玉齿、明眸樱口。原来她是——朱妍。
却见朱妍站在门口,一双妙目把屋里人打量了一番,注目到易敛身上,笑道:“小女子朱妍,与瞿老英雄当日也有过一面之缘。当日得他之济,避过一难,滴水之恩,没齿难忘,今日特来相报。”
说着,她冲那老苍头道:“开匣。”随行的那老苍头就从怀中取出一个长不过一尺,方不过半尺,厚不过寸半的银匣。那匣子很旧,但式样之美,世所罕见。沈放明明认得那老苍头就是易敛那回派给朱妍的车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会护着朱妍追到六安来。而这匣子他也认得,分明就是骆寒送来的珠宝,不知怎么又说成了朱妍的首饰?他望向易敛,易敛依旧面无表情,一只手指在桌上轻叩着,全无诧异之色。那朱妍出现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这等粗烈大豪、吴四这等精细公子、李伴湘这等奸滑贾客、以及文家那么阴沉的三个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刘、杨,一双双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众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脸,便望向她的手,只见她的手拂在那银匣上显得说不出的柔软。只见她手一掀,银匣的盖子已掀开,露出芯子来。里面共分十余格,每一格都放了几样精细朱翠。
那些珠宝经她一触,似乎就有了人气,也生了光泽。只见她取出一串明珠,轻轻比在自己脖颈上,真是——颈如珠滑,珠如颈润,只听朱妍轻声道:“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项饰,若抵瞿老英雄之债,不知抵得几何?”
众人不知她问谁,堂上一时无人接口。却见她双目一转,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这位壮士,你说,值得几何?”豪壮如胡七刀辈,一生所求,惟好马、快刀、美女,此外别无他好。他也没想到满堂之客,她会单单问上自己,不觉大有面子。何况如此江湖绝色,实是他平生仅见,他如何肯被这美人看轻,只听开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两。”
朱妍微笑道:“那是这位壮士抬爱,这串珠子,说破天也就值个四五千两吧。小女子不敢占壮士便宜,这位壮士,这串珠就抵你个六千两债务如何?”沈放一愣,然后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三娘久历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都是识货之人,细细望去,觉得那珠虽好,颗颗莹润,但说抵六千两实在太过,真正卖起来,货遇识家,怕还不足二千两之数。偏那珠子在朱妍颈上,就让人觉得值这个价,值那六千两。胡七刀闻那朱妍之话,笑道:“好,就抵六千两。”
朱妍已命那老苍头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里又拈起一朵珠花,轻叹道:“瓦砾明珠一例抛,——这朵珠花,小女子却要请教这位公子了。”她这回目视的却是吴四。吴四诗酒风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个“胡价”。当此佳人,他也甘愿吃些亏。只见他轻轻一笑,道:“小可认购一千五百两。”
沈放大奇,真没想到易敛还有这招,这分明是易敛借朱妍做的局,要以骆寒送来的价值不足三万两银子的珠玉抵那九万之数。他两人萍水相逢,朱妍也是孤傲之人,居然也就乐意为他做。那朱妍手腕甚高,一样一样东西被她卖出去,卖的价真是沈放平时想都不敢想的。沈放心中佩服,暗想:美人自古如良将,原来还有这一解——这朱妍之谈笑流盼,有动有静,有取有舍,有进有退,其间的计谋筹划,只怕也不逊于将军之决战沙场。
匣中之物堪堪将尽,东首那面目阴沉的三人中一人忽然开口:“嘿嘿,易先生、别装了,嘿嘿——‘谁知淮上易杯酒,能醉天涯万里人’,好高的姿态,好喧赫的声势,如此乔装行于江湖,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处吗?”
堂中诸人不觉齐齐一惊。在座的都是江湖上颇有身份地位的人,曾隐隐闻得‘易杯酒’之名。这时猛听得‘易杯酒’就是堂上这少年,都有些不信。虽早听他说是来自淮上,但怎么也不信见重于江湖的‘易先生’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人。那个面色阴沉的人缓缓地道:“淮水之上,有助之庐,易以为姓,敛以为名,杯酒相邀,何事不成——怎么,我说得有错吗?”
众人只听少年淡淡道:“不错,我就是易杯酒。阁下所放之账,一共一十七万两,俱在堂上,阁下要取去就取去吧,沈兄、称银,小可不送。”
那人却道:“我要的不是银子,我借银子给瞿老儿,要的是他一句话。我要问他,秦丞相给他的那一纸任命,他接还是不接?”易杯酒形容淡澹,这回答得更干脆简断:“不!”三人面上绿气就一盛,只听那人道:“好!好胆色。只是秦丞相说:‘我已放了十七万两银子给他们,如果想要,还有更多。我只要他一句话,接不接我的任命,他就只有一个下场:死!’”
易敛却不知何时拿起随身琴囊,横置于桌,慨声道:“十七万两何重!我身何轻?易杯酒拼却一条性命也愿为瞿老英雄还这笔债,要答应他秦桧却万万不能。”
却听堂上有个老者哼了一声。他一直没说话,众人也就把他忽视了。这时忽然一哼,只一声就露出了他的气度。只听那老人道:“他你